PDF《柴草堆里读唐诗》

副刊 ・ 读书 2011年6月14日 星期二 责任编辑 蒋明琴 编辑 卿德胜 传真: 023-45637555 E-mail:lxtlshfk@sina.

com 我出生在豫西农村.小时候, 爸 爸妈妈工作忙, 就把我们兄妹放在老 家, 由爷爷奶奶拉扯大. 那时候, 家里很穷, 买油买盐都借 钱, 想买连环画更不容易.我就常常 在夏天的正午, 顶着火辣辣的日头, 到村庄南面的水坑边, 拣拾母鹅与母 鸭丢下的蛋,悄悄拿到大队的代销点, 换成现钱, 再步行到五公里外的 供销社图书专柜, 购买 《半夜鸡叫》 、 《青春之歌》 、 《草原英雄小姐妹》 之类 的画册.鹅蛋大, 份量足, 一个一般 可以卖一角五分钱;

鸭蛋小, 份量轻, 一个一般可以卖七八分钱.两者加起 来, 可以买两本画册.到小学四年级 的时候, 我居然积攒了一木箱画册, 数量在百本以上.记忆中, 从小学到 中学, 我数学成绩一直很差, 而语文 成绩却出奇的棒.这大多得益于课外 书. 有一次, 公社教育办公室组织全 区中学的统一考试.考试前, 班主任 给我下达死命令, 要求我语文成绩必 须进入全区前十名.结果, 我考了个 全区第一.校长、 老师和我自己皆大 欢喜.作文、 造句、 成语串联、 词性划 分等, 不少同学发怵, 而我却游刃有 余.我曾开玩笑说: 我的大学学业开始于小学阶段.因为 《安徒生童 话全集》 、 《林海雪原》 等经典, 在小学时我已通读. 一九九一年的时候, 我还在豫西某县电视台当记者, 当时工资很 低, 每个月只有一百二十元钱.我看上了朋友书店里的两套一九八 一年版 《鲁迅全集》 , 自己赊账留用一套, 每个月强迫自己节俭十元 钱, 用了差不多一年半时间, 才把书款凑齐.那套 《鲁迅全集》 是一百 六十五元四角五分, 相当于我四十天的工资. 因为读书, 我学会了写作, 出版了集子.一九九七年夏天, 我把 我的散文集 《中国行囊》 邮寄给周海婴先生.他看完了拙著, 在给我 的信函里表示: 你对家父的见解与我的看法完全相同.我知道, 是书 籍拉近了素昧平生者之间的情感. 十年前, 我搬进新居, 给书房取名为 鸿儒斋 , 门上贴着 非邀勿 入 的纸条.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在七八个书柜组成的森严壁垒间穿 越, 看看这一本, 翻翻那一册, 或凝神沉思, 或会心一笑.那种充实和 愉快美妙无比.我曾告诫我的学生: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书籍是 人类智慧的源泉, 书籍是我们成材的美酒佳肴.要把学科转化为知 识, 要把知识转化为能力, 要把能力转化为安身立命的资本, 除了博 览群书和勇于实践, 再也没有第二条捷径可走.热爱读书, 面目光 洁.热爱读书, 心灵美好.热爱读书, 形成的儒雅气质千金难买. 我有好书千册, 好比妻妾成群. 夜半时分, 带着微笑将书卷一一 摩挲, 如对贤妻娇妾, 那自得自足的 感觉胜过韦小宝.每得一书, 即盖上 私印, 按类编号, 排入架中, 好比设了 三宫六院.搬过几次家, 旧书一本未 丢, 因为每本书都有来历, 尤其是领 工资之前所得的 糟糠之书 .那时 家更贫, 流连于书店, 眼观手抚, 牢记 位置, 一旦攒足银两, 飞奔而至, 将暗 恋许久的书娶过门来, 此时会忍不住 哼上一句 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 妹赶着马车来 . 我的书房与卧室长期合二为一. 床头无书, 真如夫妻赌气分居, 气不 通, 血不畅.书架离床犹觉远, 非要 置书床上才踏实.睡前, 带着微微的 倦意斜倚床头, 摸过一本书, 信手翻 到某页, 仿佛床头夜话, 轻熨一天疲 劳.睡意袭来, 枕书而卧, 腮边书香 脉脉.我的书封面不够光滑, 乃耳腮 厮磨所致.清风送晓, 枕畔佳词辞梦 同归, 不经意的对视, 成了拂晓轻吻. 我外出旅行总是携书而行, 好比 佳妻相伴.山水间,品两句宋词古赋;

车窗畔,翻几页散文随笔;

名刹中, 参几卷佛经道笺;

古迹前, 阅几处 史册遗篇.每有所悟, 批在书眉, 如 蜜月出行播下生命种子.春日草绿, 拥书沐风, 更有 鸳鸯水暖, 相对 沐红妆 的柔情. 借书比借钱难, 书如妻子不可借人.夺我书如霸我妻, 借书不还 者, 每每绝交.有一哥们赵眼镜, 迷上我一奇书, 他赴贵阳的前夜, 我 前往送行, 实为索书.然而书他没读完, 要求续借一宿, 说是要舍掉 和娇妻话别, 抓紧读书, 明早就还.我很是骄傲又很担心, 如妻子被 人赞美一般.回到家睡不踏实, 清晨闹铃一响就出门, 直奔赵眼镜家 门口坐定.赵眼镜开门, 大为送别之情感动.知道我为书而来, 大失 所望, 寻路欲逃.我把书从他行李中夺回, 长吁一声: 幸好!娇妻差 点被你拐骗, 幸好我英雄救美! 我却有夺人 妻 的恶习, 借人好书许久不还, 偷情者大概知道个 中滋味.性质虽然恶劣, 却屡屡得手!架中之书不少娶自别人, 来时 要么蓬头垢面, 要么光鲜如处, 惹出怜香惜玉之意, 义不容辞地打起 救书的念头.遇到爱书如我者前来索书, 只好斩断非分之想忍痛还 爱.如无情汉久不来催, 终究淡忘, 我便抚书安慰: 卿幸好遇上我, 否则, 将冷落空房守活寡! 我讨厌挟书入厕者、 以书垫凳者.某次, 有淑女来访, 顺手拿起 桌上的 《菜根谭》 , 说: 哟!你还爱看菜谱唢? 随即放到凳上垫臀. 恨之良久, 趁她中途起身时, 铺上废纸一叶.结果呢, 不好意思, 她臀 部印上了两团花纹 (暗暗的, 不明显) . 我常常遗憾天下好书不能尽属我有.又一想, 东西要少才能珍 惜, 比如妻子, 太多只能添乱. 一本书遗落在废品收购站外的泥泞中, 让我又惊又 喜. 当时, 一大堆书顶着 封建文化 的罪名, 被 文革 五 花大绑, 装进箩筐, 送往造纸厂的打浆房.那本书从绳索 的捆缚里挣脱出来, 掉在地上, 惊魂不定, 又被路人踩来 踏去, 一脚踢飞, 砸在我的脚背上.我心痛得百感交集, 急忙弯下腰去, 轻轻地把它捧起来, 撩起衣襟, 小心地擦 去书页上的点点泥污. 三生有幸, 这是一本 《唐诗三百首》 , 竖排本, 封面破 损, 边角卷曲, 黄黑的书页散发出缕缕霉味儿, 像一位惨 遭遗弃的绝代佳人, 风鬟雾鬓, 满脸憔悴.我痛惜的泪水 无声滑落, 打湿了悲喜交集的时刻.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书, 一路小跑回家.刚进家门, 祖 母就叫我去打猪草.自幼丧母, 祖母一泡屎、 一泡尿把我 拉扯大, 她的话就是最高指示.祖母时时教导我, 变泥鳅 就不要怕泥巴糊眼睛, 当农民, 就得拼命到地里刨食儿. 她喜欢看着白菜卷心, 油菜抽苔, 看着庄稼一天天茂盛, 讨厌我不务正业, 败家子一般端着一本书, 痴痴地读.可 这时, 祖母的话没用了, 我神魂颠倒, 偷偷潜入了书房. 书房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危楼, 哪怕是轻轻走进去, 楼 板也惊恐万状般瑟缩, 颤抖, 似乎马上就要坍塌.楼下是 猪牛圈, 空间低矮, 伸手就能够触摸屋瓦.写字台是张小 木桌, 桌后堆着柴草, 桌前置一矮凳.溜进书房后, 我赶 忙将高粱杆竖起来, 团团围住写字台, 端坐桌前, 借助字 典, 在玻璃瓦的光线下, 读起唐诗来.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危楼多次让书逃过劫 难.我的父亲是小学教师, 忠厚老实, 只要看见我读竖排 本的书, 就认定是毒草, 就挥手铲除, 然后, 谆谆教诲, 恨 铁不成钢.年少的我却发现, 那些禁书特别好.它们让 我看到生活的千姿百态, 体会到人性的真诚善良, 让我不 知饥渴, 不知昼夜.禁书艳光四射, 魅力无穷, 使我产生 了誓死捍卫的决心.老父亲巡视检查, 危楼一阵阵痉挛 悸动, 柴草簌簌作响, 就如警笛长鸣.我顺手把禁书往柴 堆一塞, 拿起一本别的书装模作样. 那天不是周末, 父亲不在家, 我可以自由自在、 无拘无 束.牛儿在楼下咀嚼缕缕草香, 我在牛圈顶品尝平平仄 仄的诗味, 雨点在头顶的屋瓦上弹着小曲儿.翻一页书, 高粱秸就簌簌地响, 祖母就在楼下骂一句 死耗子 .尽 管好些诗句只懂一些大意, 但我感觉新鲜激动, 如同第一 次戴上红领巾过儿童节. 不知过了多久, 我还没读到想放弃的那一页.脚下圈 里的猪不解人意, 真实地嚎叫着, 将我从虚幻中拉回.木 楼一阵晃荡, 高粱杆 哗啦 一声倒下, 祖母发现了我, 怒 气冲冲喝斥我.我赶紧把书藏塞进柴堆, 极不情愿地背 起背篓, 无奈地走向凄迷的田野. 恋着唐诗, 哪有心思寻觅猪草?我瞅准无人之机, 钻 进供销社的果树园, 偷偷间伐红苕青葱的藤蔓, 并迅速逃 离作案现场.离天黑还早, 阳光还有余威.我选了一棵 树, 把尚未干枯的包谷杆架在四周, 然后钻进里面, 靠着 树干, 又一头扎进唐诗之中. 蝉声远去了, 蛙声越来越响, 我的身边只有散发着太 阳味的诗的意境.张继那一片悠悠忽忽的钟声, 召来寒 山寺的凄凉;

王维那轮皎洁的新月, 照亮了凄清的原野;

杜甫的忧愤辐射出强烈的声波, 回旋在贫瘠的土地上…… 慢慢地, 好些诗章烂熟于心.反复涵咏, 琢磨, 我发现 这些诗仿佛为我而写.我的生存状态, 不正是 欲渡黄河 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么?然而我 腹中贮书一万卷, 不肯低头在草莽 , 坚信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 海. 从此, 一轮明月从心海里升起, 照亮了黯淡的眸子. 不知不觉间, 夕阳又坠向了西山.我 哗啦 一声推开 苞谷秸, 惬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字正腔圆, 高声吟诵: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篙人. 那一刻肯定是石破天惊, 非常震撼.一位路过的女 人, 吓得花容失色, 惊恐万状, 骂我是疯子, 拼命逃窜. 虽是惊鸿一瞥, 女人却给我很深的感慨: 垆边人似 月,皓腕凝霜雪 ――如此美貌佳人哪能在荒野行走?你 该去书房, 在红红的烛光下, 握着徽墨, 研一室清香. 佳人飘然而逝, 我怅怅地收回目光, 不由笑了: 坐在野 外, 捧着一本破书, 大吼大叫, 不是疯子是什么? 太阳落山了, 满天云彩峥嵘嵯峨, 夕晖明明暗暗.我 的身形也时隐时现, 飘忽游走.炊烟升起来了, 夹着禾 香, 轻轻飘逸.鸟儿翩翩来归, 叽叽喳喳啼破枝头的宁 静.不久, 月亮升上中天, 醉醺醺一笑, 就有李白的断章 踏歌而来, 田间小路响着屐履声声中…… 而今, 三十年过去了, 我的书架上, 有了多种唐诗版 本, 精装的、 平装的.可是, 每次搬家, 淘汰确无价值的书 时, 我总是怀着感恩的心情, 把那本伴我走过人生荆棘的 《唐诗三百首》 装进箱子, 搬进新居.在有台灯灿烂, 有空 调改变季节的书房里, 翻阅这本破旧的唐诗, 心中有不尽 的沧桑之感…… 书缘韩君健以书为妻唐思华柴草堆里读唐诗 李明忠 我是铜梁图书馆外借室的一名馆员, 我的职责就是 为人找书, 为书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