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岁九 安珠》

同时,却也让自己变得与瓷器一样脆弱,脆弱得能被直接打破.塘对征仪哥口中的那位前任瓷师没有印象,但依稀记得她的女儿.她女儿被连续两次选中担任洁式的洁守,在半年前平安无事地完成了春的洁式.―己龙纹.为什麽非得选中有著如此不祥含义的贡瓷?昨夜征仪哥无言的眼神中带著这种责难.塘当时仅是安静回视他,直到现任监察头自己别过眼睛为止.因为征仪该知道不是他或他哥选的.晦龙能做出选择.流转在他们龛家人身上的龙气能做出选择.龛耆与龛塘却从来没有选择权.从来没有.来到房门边,塘小心转开门锁.一跨出低矮门槛,便见到七岁的堂弟站在内埕中央,伸直脖子往上望.内埕指的是被祖厝正厅,仓库,以及左右护龙屋舍所围起的空地区域.外埕则是正厅前头到围墙院门的空地.龛家祖厝的内外埕皆是由灰黑的长条观音石板铺成,石缝间偶而能看得到一点点的青苔.目前住在龛家祖厝里的便是轨,塘,与这个七岁堂弟三人.「龛淀,你在看什麽?」龛家祖厝由於沿著山坡兴建,内部地形并不平坦,短短小小的连接用台阶很多.塘先顺手把耆乱摆的鞋子排整齐,再把双脚套进放在房门旁边的自己鞋子后,走下个人房间前的檐廊台阶问道.见他的声音,原本专心仰望天空的堂弟低回头瞥了他一眼,再次伸直脖子往上看.「我不是淀.」七岁孩子的语气有点委屈.若是闭著眼睛,或许分不出那嘟嚷的稚嫩声线究竟是男是女.不,塘转念一想,也许用眼睛看的也分不太出来.这年纪的孩童总是雌雄莫辨,再加上淀有著一张清灵脸蛋,无异让辨认变得更困难.「点点.」龛塘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毕竟眼前这个孩子若不是他的堂弟淀,就一075074晦岁九 安珠定是他的堂妹点点.「你在看什麽?」「星星.」点点笑了,笑得甜滋滋的.为了不引来怀疑,轨堂姊总是只买淀的东西.淀的衣服,淀的鞋子,淀的玩具,淀的背包.都是淀的.她从来不买任何点点会喜欢的女孩子风格的东西.塘眼前的点点穿著蓝绿上衣与色系相近的短裤,衣服上的装饰图样是淀喜欢的大树.即便如此,每当塘看见点点扬起小脸,对他笑得一脸甜蜜时,他都会忍不住心想眼前这个穿著淀衣服的孩子,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幸好出了祖厝,点点就不准出来.会看到她这个微笑的,只有原本就知情,能够出入祖厝的少数人而已.是对点点来说很残酷的幸好.「星星?」塘纳闷,跟著抬头看去.日出前的天际的确还有数颗隐隐约约的星子,闪烁著即将隐遁的乳白光芒,但毕竟比不上夜晚的星空灿烂.对於他们这些在山村长大的孩子们,一闪一闪的流丽星空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怎麽会突然想到要看星星?」「都是淀啦.昨天征仪哥哥说到一颗名字很奇怪的星星,淀就说想看.可是他睡过头了,现在天空这麽亮都看不到了啦.」点点扁著嘴告状.「你还不是一样睡过头了?」淀立刻反击.塘原本以为堂弟还在睡,但显然刚刚只是没开口而已.「不然你自己也可以出来看啊?」「我才没有睡过头!」点点反驳手足.「喔,那就是怕黑了.」淀嘲笑.他与点点的个性完全不同,讲话语气也不一样.所以纵使是用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在说话,塘还是得出来哪句话是谁说的.「你一个人不敢走出房间吧?羞羞脸―」「我才不是!」「你就是!」下一任的晦式两守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一团.晦式不公开,因为晦式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了.其中一个便是晦式两守的秘密.即便是龛家人,也大多只知道晦式两守仅由一人独自担任,与会选出两人担任的洁式两守不同,却鲜少人知道其实晦式两守还是两个人.依旧是两个人.只是这两个人存在同一个身体里.077076晦岁九 安珠这才是双七之子真正特殊的地方.与两守祭同样,每隔七年,龛家必然会诞下一个拥有双子元神的孩子.这孩子十四岁时,便会成为晦式的两守.塘不是真正的双七之子,因此并不完全明白淀与点点实质上是怎麽共用身体的.轨堂姊自己是过来人.照她的说法,双子元神彼此在精神上完全独立,可能同时醒著,同时睡著,或者一睡一醒.―除了只有一个身体这点,就是普通的双胞胎.轨向他解释过.―举例来说的话,就算点点趁著淀睡著时偷走淀的零用钱,淀醒来也不会自动知道是点点干的,除非点点自己招认.为了隐瞒双子元神的存在,双七之子才会在出生后便送离原家庭,改住在龛家祖厝由长老们抚养.双子元神有分主副.双七之子一出祖厝,原则上都是由较为强势的主元神主导.副元神不能出现在人前,也没有自己的名字,通常是取一个与主元神的名字读音相近的字当作小名.像淀是主元神,点点则是副元神.因为等到他们满十四岁,举行祭典过后,不论留下的是淀或是点点,都会成为龛淀.只会有一个龛淀.「……别吵了.」塘把食指举到唇边,警告两个孩子:「小声点,耆在我房间里.」耆只认识淀,也不该晓得点点的存在,要是被他见淀跟点点在吵架就糟了.塘很清楚,他哥表面散漫,却远比许多人以为的要来得敏锐.「啊!」会意过来,点点马上用双手住自己嘴巴.下一秒,同一张小脸就换成淀有点心烦又有点害怕的表情.「点点说她暂时不会再出来.」他小声代替妹妹转达.虽然实际上没有年纪之分,分辨方便起见,习惯上还是以双七之子的主元神为长,副元神为幼.因此,淀与点点是兄妹.双七之子的双子元神不必然会是一男一女,也可能性别相同.以轨堂姊来说,她自己是主元神,当年她的副元神也同样是女性.换言之,是姊妹.「好.」塘应声,注意到曙光已经渐渐染亮天空.太阳要出来了.是岁九的太阳.「点点刚才说你想看星星?」「啊,喔……」淀的声音无精打采,只是不晓得是因为没看星星而失望,还是嫌点点太多嘴了.079078晦岁九 安珠「对啦,是我想看的.因为那颗星星的名字很奇怪,叫什麽北……北……」「北?」塘毫无头绪地反问.虽然常常见到,他对遥远天空上的星座并没有太多兴趣,也无研究.喜欢星星的人是耆.以前哥哥会半夜不睡觉,强行把塘拖出家门陪他观星,只为了溜回家时要是被发现,两个人一起被骂比只有一个人被逮住好脱身.坦白说,以塘实事求是的个性,他完全不了解星星哪里比得上充足的睡眠重要,要不是他哥纠缠人时真的很烦,烦到反正他不跟去,哥哥会在上铺一直碎碎念导致躺在下m的塘也睡不著,那还是跟著一起去早去早结束,说不定回来还能多睡一两个小时,不然塘对他哥的观星行是能不奉陪就不奉陪的.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塘还记得,那是一个空气沁爽的夏夜.他又被哥哥强拉出门看星星,回家途中顺道绕去老街买消夜.离开老街往村西的家方向走,兄弟两人各拿著一串小番茄的冰糖葫芦,漫步经过夜色中的龙桥.蛙声阵阵.夜空中挂著一弯细细弦月,时不时就被云层挡住.可能是被不甚明显的月光衬的,星光却非常非常灿烂.耆走在他前头.似乎是还沉浸在先前观星的兴奋感中,边走边眉飞色舞地说起几年后会到访的彗星.相较之下,塘的回答都只有心不在焉的喔跟嗯两种.可是不知是习惯了,或是真的太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塘的应答连他自己来都觉得很敷衍,哥哥也不甚介意.―七年!由於一手拿著冰糖葫芦,用另一手单手比出七的哥哥回过头,露出大咧咧的笑脸.―只要从现在起再等七年就行了,到时我们一起去看!要是错过这次,下次要再看到这颗彗星就得再等……塘一直不知道下次要再看到那颗彗星,还需要再等几年.因为哥哥的话还没说完,龙就对塘说话了.―龛塘.在哥哥来得及说完他的话之前,在塘来得及答应他要一起去看七年后会到访的彗星之前,镇守在龙潭中的晦龙呼唤了塘的名字.塘无法用自己所知的词汇准确形容龙的声音.不仅仅是中文,他怀疑世上有任何一种属於人的语言能做到这点.081080晦岁九 安珠那个声音像是把台风侵袭时的狂暴风雨声,山泉流过陡峭悬崖的清净落水声,与不知名野兽的嘶哑长啸声全都融合在一起,再勉强模仿人类说话后,才会发出的支离破碎音节.支离破碎,却又强大.塘的手不由得发抖.手里冰糖葫芦的竹串落到龙桥桥面上,用红糖包裹的小番茄果实艳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当时的塘只能用全身力气捉住身前的龙桥栏杆,才能支撑腿软的自己不跌坐在地.栏杆之外,原本平静的龙潭潭水忽地水波荡漾,彷佛在潭水底部有著某种巨大生物正在挣扎翻滚.―塘.龛塘一颤,开了扶住栏杆的手,终究还是跌坐在地.他下意识想用双手住耳朵,阻止那个声音再度来袭.―我之名为朝匣.我是龙.没有用.―你是两守.那个声音不是传到塘的耳朵,而是传到他的元神.塘躲不掉.根本躲不掉.t解到这点的一瞬间,塘就明白了.任凭他逃到哪里都躲不掉的.―祭典之后,你死.「龛塘!」塘用眼角余光看到另一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掉到桥面上.被他突如其来的跌坐吓坏的哥哥奔近他,伸出双手想把他拉起来.哥哥脸上的表情是惶恐与困惑,不是震惊.震惊的只有塘.他没见.他不见.龙找上的只有塘.―塘.龙再次呼唤他的名字.停顿一会,似乎是在搜寻记忆中可用的片段,而后,用彷佛历经极大困难才能组织出正确音节的奇异声音,缓慢说了塘能懂的四个字.―我对不起.然后那个支离破碎却又强大的声音便远离了.冷汗涔涔的塘放下双手,发觉栏杆外的龙潭潭面同样回归平静.他的耳中再次见阵阵蛙鸣与见他没回神,急著大力摇晃他肩膀的哥哥声音.「龛塘!喂!龛塘!」他转回盯著潭水看的眼睛,将视线缓缓移到半蹲在自己身旁的哥哥脸上.哥哥脸型083082晦岁九 安珠瘦长,眉宇间总给人有点大而化之,甚至漫不经心的印象.哥哥笑起来时都是张嘴大笑.塘看习惯了那种露出牙龈的灿烂笑容,所以反而不太适应脸上僵硬得半丝笑意也无的哥哥.「喂!出点声音,龛塘!」又摇晃了塘几次,发现他始终没有回应后,耆似乎是放弃了.他一手还抓著塘的肩,另一手掏出手机.塘不晓得耆原本是打算要打给谁.不可能是救护车.等到救护车开上匣山再开下山太耗时了.可能是想打给家里求援吧?要是爸妈下班时,有准时搭上往返匣山镇与两守村的专车,这时间应该已经到家了.应该吧?塘不确定.专车很少准时过.不论耆原本是想打给谁,都没有差别.因为无论是打给谁,都没有意义.塘是龙三家的人.他记得两守祭的确切时间.下一次的祭典是五年后.「……哥.」他的声音很微弱.忙著按手机的耆没有见,只是一股脑地拼命安慰他.他哥一紧张时话就会说得很快.「别怕,龛塘.你不用担心,我找人来帮……」「哥.」塘努力再开口喊了一次.这次比较大声,耆见了.耆怔了一怔,才低下眼光,看著弟弟伸出去制止自己继续按手机的手.又停顿了一会,耆才终於再度抬起眼睛,正视著塘的脸.「……发生了什麽事?」耆轻声问:「你发生了什麽事,龛塘?」塘不想说实话.如果当时的他做得到,他真的非常想随便掰个藉口搪塞过去的.就说是突然有点头昏,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塘真的不想告诉任何人.发自肺腑.可是他还是说了,因为毕竟耆是他哥哥.从小到大,不论塘说了什麽样的谎,都从来没骗成功过的他亲哥哥.一次都没有.「我,还会再活五年.」於是,当时十一岁的龛塘,就这麽诚实告诉了他十三岁的哥哥.两兄弟回到家不久后,长老们就来敲他们家的门了.他们是在那时候才得知原本该担任这次晦式两守的双七之子,意外在车祸中往生.推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