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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10 月24 日 星期三 责任编辑 冻凤秋 美编 刘竞 刘醒龙 那时, 只要村长出门到区里开会, 从稍懂人事的孩子起, 村里没有一个人 不将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有时, 村长在 区里开会耽搁了, 没有如期回来, 全村人 也陪着度日如年地熬下去.好不容易等 来那一歪一颠的身影, 家家户户却关上 大门.不管是躲在窗后的大人或是趴在 门缝上的小孩, 全都不敢作声, 直到那双 瘸腿发出的笃笃声越过自家的门口, 才 长吁一口气.从日本人占领县城时起, 村里的交通员不知换了多少名, 如今, 说 什么也没人肯当了.一次又一次, 烈士 通知书交给谁家以后, 在那些大恸悲号 或悄然哀泣中, 作为交通员的, 谁也摆脱 不了似乎正是自己将死神带给了这家人 的感觉.所以, 从半年前开始, 送信的事 只得由村长自己捎带着干了. 那年中秋节, 令全村人焦虑不安的 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再次在村子中间的 青石路面上响起来.直到它缓缓地停在 十八婶那低矮的茅屋前, 人们才明白, 村 长的脚步声为何比以往更沉重: 十八婶 的独生子盛有, 是村长去开会前参军的, 开始还说过了中秋再走.他才离家七 天, 要到明年这时才满十六岁, 十八婶只 剩下这么一个亲人…… 独脚鬼, 你走错门了, 快上别家 去吧! 绝望的叫喊声从茅屋里传出来. 开开门吧, 我有话对你说! 你别想用什么光荣证来骗我!你 自己留着吧, 你有三个儿子, 盛家却只 有这么一条根.他父叫日本人活埋了, 难道你想让盛家断子绝孙吗? 村长仍旧单调地请十八婶开门. 独脚鬼!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舍 不得大的可以给小的, 舍不得小的, 那 就给你的二儿子―― 直到这时, 村长才变着调说了另 一句话. 你不要说混话!他们一个八岁, 一 个四岁, 最小的还在吃奶. 村长不再像以往, 非要磨到哪家哪 户开门放他进屋, 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十八婶跳出来. 独脚鬼, 你进来吧! 村长竟然不理睬, 瘸着腿, 东倒西 歪地继续向前走. 村长, 留下它吧, 我认命了. 十八婶开始哀求后, 村长为难地 走回到她面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支 吾了好久. 不是不肯, 这东西不当给你. 为什么?那么大一个男人就换成 一张破纸片, 你还不肯给我这做妈妈的, 难道还想用它去害别人! 愣到最后, 村长才无可奈何掏出 那张纸片. 这东西藏好, 不要给别人看. 村长递过纸片后有些不放心地叮嘱. 铅灰色的月光穿过蜘蛛结成一张 大网的窗户, 方方正正地铺在十八婶 的床前.不知什么时候, 一只巨大的 黑影将月光遮掩得只剩下四只角.十 八婶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村长走后 她就倚在床头, 麻木地望着屋梁, 手里 紧紧攥着一根麻绳. 黑影无声无息地挪近床沿. 妈妈! 十八婶浑身震颤起来. 妈妈, 是我, 我是盛有哇! 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 真的没死, 全营的人就剩下 我和两个伙夫, 营长都死了, 我的腿上也 让日本人捅了一刀. 独脚鬼, 我早就说你是找错门了. 妈没死, 盛有你怎么会死呢! 一盏油灯点亮了.豆粒般昏黄的 光亮下, 十八婶伸出两只筋脉虬结的 手, 替儿子脱下血肉模糊的军装.十八婶眼睛紧闭,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流.儿子一哆嗦, 十八婶乌黑的嘴唇 和手上的虬结也跟着阵阵搐动. 妈妈, 真是吓死人.我正跟在班 长身后放枪, 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头, 红红白白的东西全喷在我脸上. 妈在梦里都看见了,我也吓坏了.看看, 这是你的光荣证.上面写些 什么, 念给妈妈听听. 儿子看了一眼, 憔悴的模样变得 更加难以入目. 就在这时, 村东头飞起两颗信号 弹.十八婶来不及细想, 随手将儿子推 进还没完工的地洞里.趁黑偷袭的日 本人将油灯照亮的窗口, 作为第一波齐 射的目标.一排炮弹呼啸着砸在茅屋 顶上, 气浪将十八婶掀倒在地洞里, 塌 下来的屋顶又将他们埋得严严实实. 等到所有动静全部消失时, 十八 婶才从洞里爬出来. 仅仅隔了一天, 百来户人口的村 子, 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了.十八婶在 比地狱还死寂的村子里走着.她找到 了村长.村长吊在家门前的大树上, 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脚下像破棉絮一 样扔着那八岁、 四岁和还在吃奶的三 个儿子.得了月子病整年没有下地的 妻子, 裸着雪白的身子躺在一堆余烬 未灭的火堆旁. 十八婶慢慢走回来, 从洞里叫出 盛有. 还有十几个小鬼子没走, 就住在 村长家里.你去吧――带上你爸爸打 猎用的那包火药. 他们人多, 我的腿还伤了―― 你先去村东看看, 全村人都在那 口塘里. 儿子颠簸着走了, 与村长平时走 路一副模样. 十八婶没有抬头, 她在地上搜寻 着.只剩下半截的屋梁旁, 暴露出麻 绳模糊的影子.麻绳已经烧成许多节.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 十八婶细 心地将它们一节一节地连在一起.当 她结好第十八个结时, 地上突然一抖, 传来一种巨大的音响. 爆炸声完完全全消失后, 十八婶 终于将麻绳结好了.她站起来, 走到 一处尚未完全塌下的房子下面, 将绳 子的一头系到梁上, 另一头缠了个活 套.十八婶第一次没有成功, 有一处 结头没有结好, 散了, 刚一使劲, 人就 摔在地上, 半天爬不起来.当她静静 地再次结好绳子, 只差最后蹬掉脚下 的砖块时,耳边仿佛听到一种声音.十八婶怔了怔, 还以为是自己太想儿 子了.她叹了一声, 让自己确信这是 不可能的.这时候, 那种弱得像是隔 了两重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妈妈! 这一声叫比日本人的炮弹还响. 十八婶急忙从活套中钻出来, 颤颤巍 巍地顺着声音往前找.儿子就趴在村 长家的门槛上.他显然知道妈妈就在 身边.十八婶俯下身子时, 听到儿子 在大声呼唤. 妈妈, 我还活着! 这是儿子盛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按通知参加一个会议而来到 这个县的. 半路上, 我听到客车售货员报出一 个古代怪的地名: 十八婶到了, 到十八 婶的旅客请持票下车. 身边的几个人除 了同我一样奇怪, 不比我知道得更多, 他 们也是出差来此地.在会议报到处, 县 文化馆的小冯馆长向我讲了上面的故 事.刚好为庆祝八一建军节而召开的 座谈会还没散, 使我有幸见到这位已有 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 你看, 坐在十八 婶左边的是我们的县长, 正对面是行署 公安处长.十八婶的儿子死后, 她收留 了一些从别处流浪来的孤儿, 他俩就在 其中.真是不可想象, 只隔一个冬春, 毁 灭的村子就又有了生机. 小冯馆长和我 坐在一角落里不时地耳语着.出于天 生的好奇心, 我瞅准会议的空隙, 专门去 了一趟那座叫十八婶的村子. 几十年过去了, 无论是村子本身, 还是人们的心里, 战争的痕迹仍是那样 清晰, 只要一提起大屠杀, 老人便颤抖不 已. 那次, 盛有是最后一个死的, 这就是 在他死之前, 村长送来的光荣证. 老人 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发黄的纸片.我 虔诚地接过来捧在掌心里.突然间, 我 的目光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瞪 大眼睛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当我确 认自己并没有出错时, 我感到更加困 惑.40多年过去了, 谁知有多少人看过 这纸片, 摸过这纸片.可以肯定, 他们绝 对不会像老人那样, 一个大字不识, 可他 们把这纸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隐藏着, 哪 怕在那最可怕的十年中, 也没有谁告诉 老人关于纸片的秘密. 我这才明白, 县民政局为什么没 有老人以及她儿子的档案材料, 而仍 然按烈属给老人以优抚.烈士纪念馆 里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