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qksr | 2019-07-06 |
凉飕飕的秋风扑进阴翳的山谷, 裹挟 着氤氲的雨意.我不止一次经历过皖南山 区的秋雨, 铺天盖地, 像一个吹口哨的少年, 来得急, 去得也快, 一盏茶的工夫, 便从这座 山头赶到另一座山头.山头与山头之间的 逼仄盆地, 星散着一座座人迹罕至的古村 落.上世纪九十年代, 我经常一个人, 徒步 探访那些古村落, 但这一次, 我几乎没有准 备, 甚至没有带一把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的, 是继续进山, 还是趁早回头呢?进退维 谷间, 只见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 突突突, 一 蹦一跳地, 朝我开了过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 的老乡握着方向盘, 猛然间看见我, 一脸狐 疑.我喜出望外, 急忙迎上前, 老乡警惕地 盯着我, 直到确信我并无恶意, 才跳下拖拉 机, 露出一口白牙, 不相信地说, 你一个人 啊?胆子不小哦.山里面还是山, 一点都不 好耍…… 我递过去一根烟, 山里面还是 山, 你这话很有意思啊! 他接过烟, 将过滤 嘴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力戳了戳, 麻利地点 上火, 饱吸一大口, 笑容舒展开来, 眼角的皱 褶像一把打开的折扇, 快下雨了.山路不 好走, 后面也颠得很喔…… 这是愿意带我了, 我感激地握着老乡的 手, 纵身跃上拖拉机.突突突, 拖拉机又蹦 蹦跳跳了起来, 像一只钢铁铸成的袋鼠.崎 岖的山路年久失修, 裸露着一块块大大小小 的石头, 像一条干涸的灰白色的河床, 铺陈 于山谷, 蜿蜒于山腰.拖拉机的箱体已经颠 坏了, 底板上的铁皮山路一样凸凹, 纵横交 错着五六道手指粗的裂缝.我小心翼翼地 坐在箱体边沿, 一面张望着绵延不绝的山 路, 一面心不在焉地和老乡攀谈. 我姓程, 程咬金的程.坳里都姓程, 他们都叫我大老 程. 大老程算是土著了, 自祖父那一辈起 就住在这片山坳里, 几代人了, 一直没有搬 下山去.这些年, 年轻人陆陆续续搬走了, 大老程的两个儿子也在五十里外的集镇上 置了房子, 老大开了一爿早点铺, 老小修摩 托、 卖百货, 日子过得很红火.两个儿子家 里都好住, 但他不愿意下山, 夫妇俩就守着 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 种着两亩薄田, 和年 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起, 和大山深处鬼火一 样明灭的煤油灯一起, 慢慢衰老. 年轻人 有年轻人的活法, 我们不干涉.人啊, 也就 几十年好活, 怎么活, 魂都不能丢.我讲你 懂啵…… 我自然是懂的, 却不好接话, 横 亘在我们之间的, 不止是代沟. 山里, 苦吧? 我原本想说 寂寞 , 但话到嘴边, 又咽 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 嗓门忽然大起来, 苦什么?不苦的.住习惯了, 哪里都一 样.楼房我住不稳, 人飘飘忽忽的.我不讲 假话…… 大老程很健谈, 也或许, 他是在山里住 久了, 没有人交流, 而我, 恰好是一个合适 的听众而已.山里不缺米, 不缺柴, 也不缺 蔬菜, 缺日用品.因此每隔十天半个月, 他 总要下一次山, 帮邻居们办采购, 顺便去看 看两个儿子.我俯身看去, 箱体里果然四散 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塑料袋, 塑料袋 里分类装着一些零散的物件, 香烟、 肥皂、 食盐、 红糖、 牙刷和牙膏, 等等;
几个大塑料桶 里, 分别装着菜籽油、 老陈醋和高粱酒. 坐好咯! 话音刚落, 峰回路转, 拖拉 机甩了一个很大的急弯, 天地间豁然开朗, 层层叠叠的群山迎面扑来.短暂的欣喜之 后, 我惊愕不已, 身侧竟是几丈深的悬崖, 拖拉机走的已经不是什么山路了, 而是山 腰上的一条白练.大自然的鬼斧劈掉了半 边山坳, 残存的山路挂在绝壁上, 像一个不 服输的人, 和风雨对抗, 和时间赛跑.在大 自然的怀抱里, 生命越卑微, 意志越顽强. 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大老程, 双手抓紧拖拉 机, 狂乱的心脏敲起激越的鼓点. 拖拉机慢了下来.空山无人, 左边依旧 是悬崖, 右边依旧是峭壁.稀稀疏疏的竹栏 杆形同虚设, 大部分已经断掉了.大约四十 分钟过去 (或许没有那么长) , 一言不发的大 老程忽然停下拖拉机, 贴着峭壁蹲下来, 从 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两根压瘪了的香 烟.他看出我的胆怯, 一边点烟一边憨笑, 说, 我开好几年了, 摸黑都开过.你坐稳就 是了, 没事的.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手脚僵 硬, 后背透湿, 只好小心翼翼地, 扶着峭壁, 慢慢挪下拖拉机.扶住峭壁我才发现, 峭壁 上怒放着一丛丛蛋黄色的、 乳白色的野菊 花, 香气清洌.我贪婪地饱吸着山泉般清洌 的香气, 顿时心旷神怡.大老程停车的地方 无遮无挡, 周遭一览无遗, 纵目望去, 一座座 白墙黛瓦的老房子, 散落在对面的山坳里, 绿树扶摇, 炊烟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