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qksr | 2019-07-06 |
远处的山峦跌宕起伏, 如一匹脱缰的奔向远方的野马. 远方究竟有多远?我不知道.我一次 次远足, 大地永无尽头. 天忽然亮了几分, 一抬头, 穹顶露出一 个豁口, 圆圆的, 像一口古井.豆大的雨点 劈面砸下来, 周遭漫起一股土腥气.大老 程立即扔掉烟头, 突突突, 拖拉机向对面的 山坳盘旋而去. 雨, 密密集集地下着, 我俩无遮无挡, 浑身上下很快就湿透了.那一段开了多久 呢?我没有印象了, 寒意占了上风, 也仿佛 没有了恐惧.等我感觉拖拉机差不多快要 散架时, 大老程说, 到了. 是一幢外墙斑驳的徽派老建筑, 左右 两扇花窗都是精微的木雕, 上下嵌着两大 块砖雕.地基很高, 拾级而上, 门槛石两边 遍布青苔, 檐下的雨帘后面, 站着一个中年 妇女, 青铜色的脸上浮着一抹恬静的浅笑, 像一枚陈年的核桃.大老程走在前面, 说 着方言, 妇女没有接话, 只是看了我一眼, 又垂下眼帘, 朝我弯了弯腰. 七八个乡亲围了上来, 有人穿着雨靴, 有人拖着凉鞋, 还有人踩着我幼年时踏过 的木屐.令我讶异的是, 乡亲们的脸上都 挂着宠辱不惊的笑容, 那种从容与淡定, 此 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 皖南山区的天, 黑得很快, 大老程将我 安顿在小儿子住过的偏房里, 并再三嘱咐 我晚上不要出门.七点钟过后, 夫妇俩就 睡了, 我站在窗前, 隐约可见灰白色的山路 从雨雾里浮出来, 像系在草绿色的裙裾上 的一条窄腰带.雨下了半宿, 除了雨声, 周 遭太静了, 最后, 连雨声都是静的, 一滴, 两滴, 三滴……我恍如置身一口大池塘, 一滴 雨声过后, 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一滴雨 声, 又一滴雨声, 雨声和雨声之间, 是长夜 般深邃的岑寂.这悠远的雨声让我心神恍 惚, 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草叶, 飘然入梦. 雨声什么时候住了, 耳畔响着此起彼伏 的雄鸡报晓声.我半寐半醒地躺在床上, 不 见天光, 屋顶上的亮瓦还是暗的.大老程夫 妇俩已经起来了, 房间有了烟火的气息, 洗 漱声, 咳嗽声, 拾掇柴火燃烧时的声音, 以及 柴火的突然炸裂声.我躺在床上, 仿佛回到 了童年.童年那些与世无争的早晨太安逸 了, 外面的世界, 忙碌在我的世界外面. 赖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天已经晴了.绿叶清亮, 烟岚在山巅盘绕. 大老程拎了根棍子, 陪我在村子里转 悠, 说是村子, 其实就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 小路, 蜿蜒着, 串起十一栋老房子.路边, 一 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 卵石中间, 还 蹦达着几只近乎透明的石虾子.小溪的源 头在半山腰, 泉水汩汩汩, 从岩石缝里蹿出 来, 形成一条瀑布似的山涧, 水很甜.夏天 透心凉, 就是冰水. 大老程年轻时上去过, 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上山了.路是什么时候 消失的呢?没有人知道, 路是在枫香、 麻栎、 油松、 朴树、 栗树、 黄檀、 荆棘和山石间消失 的.如今, 大家也不敢贸然进山, 山里毒蛇 多, 五步蛇, 断尾蝮 (大老程叫 土球子 ) , 也 有竹叶青和眼镜蛇.打大老程记事起, 至少 有八个砍柴人被蛇咬死了, 大老程的父亲是 其中之一――人还没下山神智就昏迷了, 揪 着草皮抽搐, 被蛇咬伤的手指肿成了茄子, 伤口周围隆起一个黄豆大的血泡.两个小 时不到, 人就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是大 老程最痛心的记忆, 二十年后重提, 他依旧 红着眼圈, 摇头叹息. 菊花.栀子花.梨树.桃树.垂丝海 棠.木芙蓉.花团锦簇.一蓬蓬蔷薇热热 闹闹地翻过墙头, 一团墨绿, 浓得化不开. 仔细看, 山墙上还蹲着一只鸡, 懒洋洋的, 左顾右盼.一条黑狗卧在墙脚, 大吼一声, 突然弹起来, 看到大老程, 又箭一样射过 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槿, 一人多高, 像 整装待发的士兵.家家户户地基都很高, 大门洞开, 大老程朝屋里打着招呼, 一路散 着烟.皖南山区的方言太难懂了, 他们之 间的交谈语速很快, 像枝头叽叽喳喳的鸟 语.我再次看到那些素净的笑容, 从黑黝 黝的户牖里, 皮影一样闪出来. 有老人, 刚起床的样子, 面目模糊, 裸着 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