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XR30273052 | 2019-09-11 |
扇动着的翅膀堙没在灰蒙蒙的底色中几乎看不到生机.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它们的,也许是在上海某所中学的上空,在她读着一本兰姆的时候,它们掠过高大挺拔的梧桐的顶端,掠过被弯曲着的电线分割的天空,掠过徐家汇教堂高高的尖顶,然后不曾看她一眼,鸣叫着,继续飞远去了.又或许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在她弯腰割麦子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掠过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麦田,然后飞入积在天边的,层层叠叠如海浪般的云海里,再也不见踪影了.可它们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它们只是飞翔,向着它们一定要去的方向.就如时间的潮汐,从来不会理会谁的存在,它们只是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流动,卷携着你,日复一日,身不由己. 10月的北京,秋意已深,道路两旁的银杏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扑向大地的怀抱,去亲吻她们的母亲,然后和飘飞下的鸟儿的羽毛一起,腐烂在这个她们一生也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也许她们其中的一两个,会被人捡走,夹在书里,随着书页的泛黄而逐渐褪色,最后像是被岁月梳理过一般,只剩下清晰的脉络,恢复成最简单却也最难看的样子. 她常常觉得,她的生命或许就是一片被人捡走的树叶,虽然免于腐烂,却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刷的不成样子.她也会想,有时候人的一辈子,也许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如果当年共产党再晚那么一天解放上海,那她的一生会不会就此改写,会不会少了那么多的遗憾.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假设,那么多如果.即使有,也难说就一定比现在的这个结果好.甚至你不能保证,会不会再下一个路口,你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道路. 所以不要再妄图改变这早已被注定好的选择,事实就是,上海没有晚一天解放,而她,也已经55年没有和冯尧之见面了. 她现在再回想起来十九岁时的自己都觉得恍如隔世.那时她穿白棉布旗袍,有浅蓝色的花枝斜插出来,两条长辫子垂到胸前,不掐什么蝴蝶结,不说话眼睛里就有笑意在流动,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能记起那个高大好看的男孩子兴冲冲递给她那本兰姆的《伊利亚随笔》的下午.阳光正好,梧桐繁茂,细碎的叶子将阳光打散在他们的脸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冯尧之拘谨地把那本书递给她,好看的黑眼睛示意她快点打开,她翻开书页,扉页上是一行好看的花体 you are my rose .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竟说出一句, 不,要是粉玫瑰,我不喜欢红玫瑰. 自知这话说得孩子气了,便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也笑,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她却再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的温度. 那时的她在学校里和冯尧之站在一起本身就是道风景线.她是好看的,那种好看不同于漂亮或者是美.漂亮是轻浮的,没有底气来撑很容易被风吹散;
而美是凛然的,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而好看不同,好看是温和的,包容的.她圆圆的娃娃脸最后收于一个尖尖的下巴,这非但没有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有一种娇小的可爱.娇滴滴的清水眼无论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看到都会心软下来.再添上灵巧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嘴唇,有一种家常的宜人的美.而冯尧之呢,高大身材,生得眉清目秀,虽然肤色有点黝黑,但毕竟是男孩子,也算不上是败笔. 两个人在一起聊普希金、雪莱的诗歌,莎士比亚和的易卜生的戏剧,用中文,甚至用英文.两个人在校园里激烈地讨论着,两旁的法国梧桐无忧无虑地繁茂着,把阳光筛成金色,投在他们身上,他们的侧影也就变得近乎透明,在光里微微颤抖.这样的一对璧人,你看着他们,简直要感叹为什么上天要造出如此精美的作品,似乎是为了让这黑暗的人世多一丝光明,多一丝希望.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这世上一切的污浊便已经和他们绝缘.你只能看到那发着光的,努力生长着的,让人连嫉妒都不忍心的美好. 他们都喜欢北平,即使他们都没有去过.但他们知道北平有四合院,冬天会下好厚好厚的雪,刮好大好大的风.他们都不喜欢上海的冬天,那样精致却阴郁,什么时候都是阴冷潮湿的,冷到渗到骨子里去. 冷到渗到骨子里去.阮家茵敲了敲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丝丝阴冷的寒风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她想,那恐怕那晚,就比上海的冬天还要冷了吧. 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妈妈不用出去做事家里就可以住那么大的房子,她有那么多的漂亮衣裳,妈有那么多的名贵首饰.直到上海城里的国民党纷纷撤离,家里人都开始慌忙地收拾行李时,她才终于知道,自她六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爸爸,原来是国民党某军的高级将领,在北伐和东三省抗日时都立下赫赫战功,他身后的遗产和抚恤金,足够她们母女俩过一辈子.只是他没想到,合作破裂又合作的国共两党终又打了起来.而且胜的,不是他们. 她和冯尧之说起她的担心.她怕,她怕她要不知道躲到那个小山村去;
她怕他们俩一旦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冯尧之刚开始还笑着和她说,小傻瓜,我们怎么可能分开呢,就算分开了,也一定可以再见的.也许是在上海,也许是在北平,也许是在一个我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后来,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总是在瑟瑟发抖的瘦弱身体,他的脸色也日益凝重. 其实他并没仔细想过他们的未来,他们的生活都太过顺利,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去,他只以为那不过是她夸大了事态来获取他的安慰.他便顺势去安慰她就好,剩下的,他没有想过太多.只是,他怎能看着她本圆润如苹果的脸颊渐渐凹陷下去,怎能忍心看那双总是含笑看着他的眸子藏着盖不住的水汽,他不能看到她悲伤,看到她惊恐,当她每次靠着他哭泣的时候,他也能够感受到来自自己心脏的,敏锐尖利的疼痛,让他开始思考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他不能让她受伤,他要带她走. 又是夜晚从地平线升上来,还是那棵他们谈论了无数次诗歌的法国梧桐.他的安慰已经于事无补,她哭着闹着和他说 冯尧之你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他之前说过无数次的话听来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能怎么样呢?他不能代替她逃离这座城市,不能代替她去过一种她从未想过的生活,他更无法代替她来感受她此刻站在悬崖边的心情.她在风中绝望地想,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吧.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只是都擦着皮肤而过便被风吹散了,远不及恐惧带来的切肤的痛那么货真价实.这一次她以为他也只是会抱紧她,吻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有他在呢.她厌倦了,他的拥抱真实却疏离,嘴唇的温度冰冷,只能吻干这一秒的眼泪,却只会让源泉愈发绝望,对于她的恐惧于事无补. 只是这一次,冯尧之抱住她,对她说: 我们去北平吧,看那里的四合院和雪,看看那里的夜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还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然后仿佛害怕她不相信自己的真心一样,又急急地补充道, 家茵,真的,我们去北平吧,去北平,我可以给你读莎士比亚,读普希金,给你买梨子吃. 阮家茵一愣,她能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这具身体上传来的一丝丝的暖意和这个人的心跳,让她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她听到那 买梨子 的誓言不禁笑了,她抬头看着他,少年的眼睛炽烈而忐忑,像是要把她融化进自己的眼睛一样.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发白与颤抖.她觉得自己简直踏入了一个虚无的世界,周围的景色声音温度统统褪尽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混沌中手足无措,只有那传来的温暖是真实的.她在无数小说戏剧里看过,如果她答应了.这就是私奔.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抛下母亲,抛下自己十七年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凭着对一双手的信任,就紧握着他任其带着自己逃离.那时的她还小,还未曾懂得,其实人们做出的大多选择,都是 从未想过 的,可是这并不妨碍什么,反倒如此,生活才有了它所应具有的意义. 可是同样她又不甘心,万一两个人分开了便是永别.于是她抬头,看着那双真诚热烈而又忐忑的眼睛,轻轻的吐出一个 好 .尔后又像怕自己反悔似的,重重地点点头.然后他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