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一条小狗》

1987 年第

8 期) 三个太阳照着的峡谷 蒋吉成 经典回读 版面主持 《小说选刊》 编辑部主任 《中华辞赋》 杂志总编辑 顾建平 责编/窦红宇 美编/冯伟

2019 年5月14 日 跟往年一样, 这座叫大安的小城,

2019 年的春天来得又迟又冷. 我们这里的人早已习惯, 忽一下子过个夏天, 忽一下子又被打回冰 窖.直至立夏, 雪还是下了一场. 那雪下得羞羞答答, 仿佛心怀愧疚, 觉得在不该自己到来的季节 却又到来, 总有那么几分强出头的意思, 所以下着下着便化了. 柏油路上到处都是泥巴.汽车旋转的车轮甩起来的, 也是泥 巴.没有比被泥巴充斥更糟糕的世界了, 窗玻璃上蒙了一层, 还是泥 巴.人心没有因寒冷而冰冻, 却因泥巴而惶惶不安.小说是写不下 去了, 只好合上电脑, 打开窗, 任冷风呼呼往脸上扑. 我家, 我的书房, 居高, 临街.天好的时候, 能听到叫卖声, 吵闹 声, 车喇叭声, 某扇窗口飞出来的二胡曲声, 以及对面广场的秧歌舞 声.天坏的时候, 不开窗, 只能听到风声, 风从楼顶掠过, 噼噼啪啪 的, 让人想不寂寞也不能.而我, 向来都耐得住寂寞.也或许, 写作 的人, 从来都不寂寞.我从来不想着去养个宠物打发时间.我的时 间, 够紧缺的了. 可这场不该来的雪, 却为我带来一条狗.这让我措手不及. 就是风还毫无顾忌往我脸上扑的时候, 我听见一阵刹车声随着 风飞进来, 接着, 一阵狗的尖叫声也飞进来, 在耳边盘旋片刻, 又消失 掉了. 好奇心终归是害人不浅.雪片飞舞, 掩盖不住一只毛嘟嘟的 小可怜拖着后半身掩进路边的树丛里.稀疏的几个人影从它身边 闪过, 恍似它是透明的.我见不得这种惨状, 注定过目不忘, 可我 再次提醒我自己, 我没有养狗的欲望, 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显然, 那是一只流浪狗, 有主人的狗, 是不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还胡乱 跑出来的. 它的惨叫声令我整日都挥之不去, 我关上窗, 那声音竟在屋子里 回荡, 撞击我的电脑, 撞击我的书架.这些, 不重要, 重要的是, 那声 音撞击我的胸口, 让我一遍一遍咒骂自己太残忍, 仿佛, 那碾压了它, 又匆匆逃离的, 是我.我开始怀疑自己对写作的真诚, 怀疑自己为人 的品格, 甚至怀疑自己曾无数次在小说里表达的善意是不是过于虚 伪?我终于抵不过自己对自己的猜疑, 裹着厚厚的棉袄, 在立夏这天 的下午, 很狼狈地跑下楼去. 在那一刻, 我还希望, 不要让我遇见它, 我真希望有好心人早已 将它抱走.我实在是没做好养一条狗的准备. 可偏偏它就在, 还在那树丛里, 动也不能动了, 它的后腿上有血, 它自己舔舐着, 它怯懦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 又独自舔起伤口.它没 有向我乞怜, 它好似已经习惯了受伤, 也习惯了每个从它身边走过的 人对它的漠视.它一点也不希望从人类的身上得到任何怜悯.它好 像坚信它能坚强活着, 或者, 坚强死去. 我伸手想把小狗从树丛里拉出来, 它把它的舌头收进嘴里, 歪着 头看我, 不悲不喜, 眼睛眨巴两下, 突然把前半身撑起来, 用两只前爪 扒地, 向前移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出树丛, 从镶嵌好的坛边滚落到 柏油路上, 又摔了一跤, 碰触到了它折断的后腿, 显然是该疼到刺骨, 它愣是挺着, 没再叫出一声.它鲤鱼打挺似的翻身跃起, 再次朝前爬 去, 像是要找个安宁的地方, 自己给自己疗伤.我跟着它, 脚步踩在 它身体拖出的印痕里.我的心也被拖出印痕. 那长长的, 又埋在泥巴下的柏油路望也望不到头, 车辆来回穿 梭, 而那两旁, 除了树丛, 再无其它可掩身.小狗爬呀爬, 终于意识 到, 如果不能跑起来, 它永远也爬不过这条街. 它倦了.它就那么把头搭在地上, 承受着雪片和泥点的拍打. 在它的世界里, 它以为它走了很久很久, 而我, 只需快走几步, 就 蹲在它的面前了.它很无助地闭上眼.假使, 它会说话, 它一定会对 我说, 这笑话, 你该看够了吧? 它尿了一地, 尿从它身下漫延出来.看来, 它不仅仅折了腿, 腰 也折了, 从此, 将成为一条大小便失禁的狗.我想, 它将很快就死去, 一条孤独的, 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的流浪狗, 有什么欲望能支撑它活下 去呢?死, 该是一种解脱.某一瞬间, 我后悔自己跑下来, 我希望这 世界给它个痛快.我站起身, 打算离开. 为了快速逃离, 我从树丛的缝隙横穿而去. 站在树丛另一端的时候, 我已经看不到它了, 我如释重负, 我告 诉自己再也不要回头, 然后, 永远也不要再想起它.尽量去唱一首 歌, 欢快一些, 能扫掉心头阴霾的那种.可唱什么好呢?我一时想 不起. 是雨雪交加, 路太滑了, 身后竟传来砰一声巨响, 一辆车子在前 面跑, 一辆车子从后面顶撞了它.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从头到脚 都是冷汗.我看见两辆车子的司机都从车上下来, 他们都在查看自 己车上的刮痕, 他们在两辆车的撞击处发现了那只狗, 他们觉得看见 那只狗比撞车更晦气.两个人都骂咧开了. 我以为这次, 它是死了.我从树丛的缝隙又钻到马路上去, 看见 它从车底爬出来, 它还是那么不慌不乱, 不悲不喜的, 拖着或许已经 没了知觉的后身, 寻找着属于它的安宁. 这一次, 它想翻上坛边, 重回树丛里.它前爪抓住了坛沿儿, 把 整个身体都吊起来, 身子刚好和坛沿儿一样高, 如果它是条好狗, 只 要后腿一登, 就爬上去了, 可它的后腿借不上力了, 只能那么吊着, 上 不来, 也下不去.它终于软柔下来了, 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 但那叫声肯定不是对我, 它是在愤恨它自己.它的前腿撑不住 它的身体了, 它掉下去了, 仰躺在地上, 一脸绝望. 它的毛色都被泥水盖住了, 它身上的棕黄没有一点本来的样子 了.它折腾到暮色降临. 我该回家了, 我知道, 这一次, 无论如何, 我是得带上它了.在它 拼命折腾的时候, 我已经替它想好了, 楼上, 宽敞的露台足够它晒太 阳.只不过, 缺一个狗窝, 缺一个供它睡觉的毡垫, 这世上, 一只狗, 永远不会比一个人需要的更多. 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叫自强.现在, 有时, 它会在我的脚边睡 一会儿, 会像孩子一样发出细微的鼾声, 我那点残羹剩饭带去的温 暖, 足够让它过完余生. 它是如此轻易就能够满足.如此轻易就在这车来车往的人世, 找到坚强的理由.如此轻易, 放下倔强, 选择了再次相信人类.这让 称为人的我, 情何以堪?因为最初那些犹豫, 我将永远是羞愧的. 我不敢轻易提起母亲, 因为母亲的一生 太苦, 我怕那些辛酸往事. 母亲五岁的时候外公就过世了.外婆 因伤痛太过, 哭瞎了双眼.身为大女儿的 母亲, 小小年纪便不得不与瞎眼的外婆一 起下地挣工分, 抚育我那两个更为幼小的 小舅舅.我不敢想象弱小的母亲是如何从 那艰苦的岁月中挣扎过来的.看着眼前五 岁了还连脸都洗不干净的娇儿, 我实在没 有勇气向母亲去做过多的询问.只是偶尔 在我们的谈话中儿子会仰着一张无邪的纯 真小脸问我: 妈妈, 什么是艰苦? 一时我 倒不知怎样回答, 只能抚着母亲皱纹遍布 的脸心疼地答: 看看外婆吧!这是岁月在 她脸上写给你的答案. 父亲是三年孝满后娶的母亲.母亲进 门后没有见过爷爷, 只见到体弱多病的奶 奶.奶奶也于父母成亲半年后丢下三个幼 子离世了!他们是我的两个姑妈和小叔. 那时大姑妈刚满八岁, 小叔六岁, 小姑才三 岁多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