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烂衣小孩 | 2015-12-02 |
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 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 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 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学的人,接着又逃 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 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 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
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涨,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 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 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 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 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 种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 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 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 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 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 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
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 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 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更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 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虫又每每冰冷的落 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 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 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但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 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 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 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 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 终于答应他也做又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 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又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 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 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弛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 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