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于世美 | 2016-01-24 |
com
电话: (0431 )
88600575 在生产队的所有成年男人中, 他的个子最矮, 然而他却是一队之 长.在这个生产队里, 他有着绝对权威, 似乎没有人怀疑他的权威, 也没有人企图取而代之, 大家都服他.他当队长, 是大家选的.怎么 个选法, 我不知道.听说他在当队长之前是一个很普通的社员, 沉默 寡言, 但干起活来却拼老命, 连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不是他的对 手.大概就凭这一条, 大家选了他当队长.有的生产队长, 主要活儿 就是每天分派别人干活, 然后到处走来走去监督大家干活, 还有就是 跑大队跑公社甚至跑到县城里去开会.然而他当了队长还是和以前 一样, 天天和大家一起下田干活.每天出工前要学 《毛主席语录》 , 要 读报, 他不喜欢这一套, 总是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乏味的程序, 然后 便行使他当队长的职责: 分派农活.分派完农活, 他总是第一个抄起 农具往田里走.当天什么活儿最累最难, 他就带头干什么活儿.他 的权威是干出来的, 有坚实的基础, 不是空中楼阁.他那矮小的个子 一出现在田埂上, 那几个想偷懒的人便立即打起精神, 做出卖力的样 子.不过他们逃不过矮队长锐利的眼睛, 他那对小而亮的眼睛朝你 一瞪, 那些手中乏力, 心里发虚的懒汉腿也会发抖.用 短小精悍 这 四个字形容他, 妥帖极了. 然而在我的心里, 这个矮老头没有一点亲切感.当初, 就是他一 口回绝我, 不同意我到这个生产队里 插队落户 , 使我流落他乡, 绕 了一个大弯子.我觉得和他之间无话可说.下乡后, 我几乎没有和 他说过一句话.每天出工时打个照面, 大家脸上都没有表情.干活 时, 我埋头干自己的.他也从来不主动来和我说什么, 有时在干活 时, 我发现他会有意无意地回头瞥我一眼. 不过, 我认为他确实是一个纯朴正派的人, 值得敬重.他干活时 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从早到晚, 没有一刻松懈.跟着他一起干活 的年轻人, 一个个累得几乎要趴下, 而他似乎总是面不改色.同样的 血肉之躯, 为什么他矮小的身躯中蕴藏着这么多的力气, 有点不可思 议.我观察过他, 他的身体算不上特别壮实, 身上也没有发达的肌 肉, 那两条一年四季裸露着的小腿就像孩子.可是到船上挑粪时, 他 和那些大个子一样, 挑起两三百斤的担子就走, 走过窄窄的跳板, 腿 一点也不颤.从船上到生产队有几里路, 他和别人一样, 一口气把两 大桶粪挑回来.傍晚收工时,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 走路 东倒西歪, 像个醉汉, 血肉模糊的肩膀上连一对空粪桶也无法承担. 而他却像刚出工时一样, 依然脚步匆匆.有一次, 我听到一个小伙子 问他: 队长, 你怎么一天干下来一点也不累? 他瓮声瓮气地回了一 句: 回去多吃一碗饭, 早点睡觉就行了. 转眼, 一年到了头, 生产队里要评工分了.所谓评工分, 就是由 大家来评定, 你每一天的劳动值多少工分.工分并不是钱, 每个工分 值多少钱, 要到年终经济核算后方能知道.那时, 这一带的生产队 里, 每个工分最多七八分钱, 有时只有四五分钱.那就是说, 如果每 天能挣十个工分, 那么, 你干一天活, 收入只有几角钱.这在当时的 农村就算是高水平的收入了.评工分, 在农民的生活中, 是件大事 情, 因为, 评工分的结果, 直接决定年终分配的收入多少. 那是个下雨天, 无法下地干活, 男女老少就聚集在仓库里开评工 分的大会, 由生产队长亲自主持. 当时的壮劳力, 每天工分评得最高的是十分.女人每天最多八 分.不过很少有人能评到十分.评工分的顺序是这样的, 被评的人 自己报一个数, 然后大家评议.从被评者的劳动态度, 到他的工作效 率, 都评头论足一番.那些平时偷懒的人, 这时如果把自己评得很 高, 必定会遭到大家的嘲笑.评到队长时, 大家都说应该评十分, 他 却说: 我看, 九分半, 差不多了, 我还有当队长补贴的工分, 加起来, 比别人高不少了.就这样. 队长自己不评十分, 别人还有谁自己想 要这最高的工分呢?可评出来的结果, 还是有几个既身强力壮, 又卖 力气的人评到了十分.不用说, 这都是队长竭力坚持, 然后才拍板定 下来的. 在这样的评工分会上, 我只是一个旁听者.因为, 当初把户口迁 来时, 我曾经提出不要报酬, 只是来劳动锻炼.这也是队长答应接受 我来 插队 的条件.所以, 我认为这样的评工分会, 和我没有多少关 系, 我只是来当一个听众, 看看热闹而已. 我坐在仓库的角落里, 默默地看着听着.老队长没有私心, 很公 平, 这使我佩服.我觉得, 这样的评工分有点意思.很多农民大概还 不知道 民主 这两个字, 但这样的评工分, 倒有点民主的气息.每个 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尽管队长的看法很重要, 但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 算的. 等大家都评得差不多时, 队长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现在, 大家 来评评赵丽宏吧. 这出乎我的意料, 使我感到惊愕.大概是出于本能, 我也喊了一 声: 不要评我!不是说好, 我是来义务劳动的吗? 仓库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男女老少, 都盯着我看.队长看了我 一眼, 那目光是温和的.我低下头, 不知说什么好. 赵丽宏是说过, 他来劳动锻炼的, 不要工分.可是干了活不给 报酬, 这不合理, 我看, 还是要给他评工分, 大家有什么意见? 生产队里的农民大多和我相处得不错, 队长这么提议, 大家都叫 好.可是, 到底给我评几分, 却成了个难题.说实话, 我干活虽然很 卖力气, 可是, 论效率, 还不及那些庄稼汉的一半.评工分, 是按劳取 酬, 给我高工分, 不可能, 也不合理.但是如果只有别人的一半, 也很 狼狈.有人提议, 给我评八分.那人的话音刚落, 队长站了起来, 仓 库里回荡着他的沙哑的嗓音: 我来说几句.这个上海来的知识青 年, 使用农具的技巧是差一点, 这也不能怪他, 谁天生就会呢?不过, 他的劳动态度好, 有十分力, 用十分力, 一点也不偷懒.这我想大家 都看见的.不像有的人, 明明有十分力, 却只肯用五分力, 六分力, 剩 下的力气, 全用在自留地里.我看, 赵丽宏的工分不能比那些偷懒的 人低.我建议, 给他评九分. 他的话, 又一次使我感到意外.九分, 只比队长低半分.和很多 五大三粗的 全劳力 差不多, 我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没有人反对队长的建议, 有几个小伙子还积极地附和, 为我说好 话.于是我的工分便被评为九分. 那天开完会, 天已经墨黑, 仓库里点起了油灯.我走出门, 经 过队长的身边时, 我想他大概会和我说些什么, 可他却连看也没有 看我一眼, 忙着和另一个老汉说话.出门后, 我回头看去, 只见矮 队长侏儒般的身影被油灯的火光投照到墙上, 像一个巨大的怪物 在墙上晃动. 我在河边走着, 阴雨天的傍晚, 路上昏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 楚.我下乡不到一年, 还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农民.对评工分会上出 现的结局, 我嘴里无法有什么表示, 但心里还是有点激动, 因为, 这是 对我的劳动态度的肯定和奖赏, 而且, 这肯定和奖赏出自一个严厉苛 求的队长之口.正想着, 有人从后面赶了上来, 和我并肩而行.我一 看, 是队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队长. 接着就无话可说了.他也 轻轻地应了一声, 默默地和我一起走路.走了一段, 我又憋出三个 字: 谢谢你. 谢?谢什么? 队长嘿嘿一笑, 在黑暗中, 我看见他那对小眼睛朝 着我亮光一闪, 评你九分, 是鼓励你, 干农活, 你还要好好学. 说了这几句话, 已经走到岔路口.我和队长分了手, 他的矮小的 背影很快隐没在夜幕中. 这以后, 我和队长打交道还是不多.大队干部发现我会写写画 画, 便常常让我去大队帮忙.我向队长请假, 他总是很通融, 从不阻 挠. 不久后发生的事情证明, 这个似乎从不知劳累的老人, 并不是一 尊铁金刚.一次, 他带着一群年轻人挑粪, 走过一段狭窄的田埂时, 脚下一软, 摔倒在田埂上.这一摔, 竟折断了腿骨.此后, 他的叱咤 风云的队长生涯便永远成了历史.他摔断腿之后, 我们这个生产队 和隔壁的一个生产队合并, 因为他卧病在床, 无法行使队长的职责, 隔壁生产队的队长顺理成章地当了新成立的生产队长. 我到他家里去看过他一次.他腿上打着石膏, 坐在院子里边晒 太阳边搓草绳.半个月不下田干活, 他的脸上竟比平时更多地显出 倦意来.见我来, 他很高兴, 让老伴给我倒茶, 还捧出一大盘炒长生 果, 硬往我的手里塞. 我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他, 就说: 这些年你也够辛苦的, 该好 好休息一下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稻草, 仰脸望着天空,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叹了一口气说: 这些年, 其实我也是硬撑.这把 老骨头, 现在没有用了. 他说得有点伤感, 但却是心里话.这个曾经使我感到不可接近 的威严的老人, 此刻很可怜, 我从心里同情他. 他的腿伤痊愈后, 再也无法下地干重活.大队里照顾他, 派他管 水泵房.这是一份轻松的闲差, 但他似乎并不喜欢, 每次看到他, 都 发现他比前一次衰老, 背越来越驼, 动作越来越迟钝, 目光越来越黯 淡…… 我离开生产队时, 他也一瘸一拐赶来送我.这时, 他看上去已经 老态龙钟, 再也无法和那个能挑二三百斤重担的队长重合在一起. 我们分手时, 他竟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时光只过去了两三 年, 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都说时光催人老, 我想, 还是生活中的忧 愁催人老. 队长赵丽宏 即使冰冻的泥土也会被岁月焐热, 因为青春犹如矿藏的潜能令春 天永驻. 我虽然不是昆都仑河两岸的拓荒者, 但我是一名青年建设者.建 设者, 光荣的称号, 让人联想到冰天雪地里保尔的形象和他那使整整 一代人倒背如流的语录.那时候, 包头团市委办的一张报纸就叫 《青 年建设者》 .我负责编副刊 《摇篮》 , 建设者的诗歌就在草原马背上的 摇篮 里诞生. 我曾经写过 《钢铁大街》 , 在 《人民文学》 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