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丶蓶一 | 2017-09-04 |
6 一 岳母卧床
3 年不起, 就盼望着能下楼走一 走.
3年前, 她每天早晚都自己下楼, 拄着一根竹 制的拐杖, 独自慢慢走, 不要女儿陪护. 我妻子 只能在她的后边, 保持一定距离, 望着她走. 夜晚, 我们睡觉总是敞开着卧室的门. 妻子 叮嘱岳母: 半夜要起来, 你叫我一声. 可是, 那天 后半夜, 岳母不声不响下床, 也没开床头灯. 大 概她想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窗外绿地映进来的灯 光, 摸索马桶箱, 冷不防一屁股落在地板上. 花 岗岩铺就的地板. 妻子听见了呻吟, 赶过去. 摔得不轻. 妻子 还埋怨她: 怎么不随手开灯? 岳母生活一向很节 俭, 我知道她是从牙缝里省钱, 将来好一次性支 援外孙结婚. 我还要上班, 她不想影响我睡眠. 后来, 我想, 她是忍耐着疼痛, 克制着不发出声 音, 熬到天亮. 我们送她去医院. 盆骨粉碎性骨 折. 她要求不开刀. 我依着岳母的意愿, 跟医生 商量可行性方案. 医生说: 她这样的年纪, 开了 刀, 恐怕也不能下床走动了. 当时, 岳母已
87 岁. 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 她执意要回家. 该用的药都用了. 她在病房里时 常失眠, 置身一种生命极端的境遇――都是缺 脚断胳膊的病人, 怎么能睡得好? 换掉了老式眠 床, 订购一张铁架护理床, 两侧有护栏, 岳母就 开始了卧床生涯. 起先, 岳母相当配合. 她是小学教师, 提前 病退. 她竟然 乖 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学生. 吃喝 拉撒已不能自理, 可她认真地服药进食. 墙上挂 着一个电子钟, 有时候, 她还提醒我妻子: 我该 吃药了. 妻子已退休, 现在, 她仿佛重新上岗, 整天 侍候着母亲, 总是在母亲的视线以内活动. 不然, 岳母就唤她, 她说: 我在拖地板, 或说我在洗 衣服. 妻子给她喂饭, 还表扬她: 今天表现蛮好, 多吃了三调羹. 岳母尽可能多吃一调羹, 也是想 早日康复, 下楼去走一走. 这样, 吃和走似乎有 着密切的因果关系. 卧床第二年, 岳母降低了愿望, 她只想下床 在室内走一走. 循序渐进, 先近后远, 她可能这 样想. 可是, 我们左右搀扶着, 她也走不成, 几乎 是架着, 她的脚勉强擦着地板, 却不能自主去挪 动, 只能面对阳台, 在藤椅上坐一坐, 望一望她 曾走过的地面. 我们竭力给她描绘能走的图景. 有时, 她怀 疑药是不是配错了, 日复一日, 月复一月, 服下 去怎么不见效? 我说: 骨头都打乱了, 要重新紧 密地组合, 要有一个恢复的过程. 我像表扬一个 小学生那样, 说: 今天坐得多端正, 有精神. 岳母坐了一会儿, 就支持不住了, 她躺回铁 床. 坐的次数逐日减少, 改为摇起床头, 她的上 半身慢慢升起, 打开电视, 选她喜欢的越剧. 她 像是打瞌睡, 吃力地睁开眼, 说: 我是不能走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老调重弹, 佯装轻松 地说: 你要能走了, 我们给你开个庆祝会, 庆祝 你潇洒走一回. 大多数时间, 岳母似睡非睡, 我们会蹑手蹑 脚, 生怕惊动她. 她会突然抬起眼帘, 像是经历 长途跋涉, 累了, 说: 水. 或说: 做了一个梦. 一个 塑料杯, 一个细管子, 那是儿童的用具 (杯壁都 是童话般的图饰) . 她啜着管子, 水发出断断续 续的响声, 到了她的喉咙里, 像转入另一个不够 畅通的管道, 间隔着发出吞水的咕嘟声. 妻子像 是裁判, 中场休息, 她提醒别多喝, 衣服还来不 及晾干呢. 二 接近
90 岁的时候, 岳母不再提 走一走 的 话了. 她心里还在想 下楼走一走 吧? 她一定还 在想, 但她已经清楚, 不可能了. 我们仍然描绘 走一走 的图景, 像在沙滩上建一幢楼, 那么虚 假, 那么脆弱, 简直不忍了. 换衣裤、 褥子, 她已 经卧床卧瘦了. 我双手托起她 (妻子替她垫褥 子) , 简直轻得不行, 好像一块布包裹着, 骨头都 抵出棱角. 一副骨头了, 只是还有气息. 要是能给人的灵魂导航, 我一定引导岳母 这一条船的航向: 转移她的念头, 转移她的疼 痛, 绕过疼痛与失望的暗礁. 不过, 我还是希望 她仍对 下楼走一走 保留着一定的信念. 那样, 她就能配合我们继续生活.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 傍晚, 我回家, 开启 不知开了多少次的门锁, 旋转三圈, 最后是 咔嗒 一声, 我尽量不让这种声音过响, 可是, 我觉 得它响得有点过分. 在门廊内, 我换鞋, 就听见 岳母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的床前, 故意像一个士兵报到一 样, 敬个礼, 说: 我回来了. 妻子脱身, 去厨房洗堆积起来的碗碟, 同时, 开始烧饭炒菜. 岳母嚅动着嘴唇, 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平时, 她已声音微弱, 只有我妻子能分辨出她说的内 容, 那声音似乎相当遥远, 中途被风刮乱了那样. 岳母说: 放我走吧. 我一怔一愣, 赶紧堆起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 应对, 只能采取惯用的打岔, 说: 今天感觉还好 吗? 岳母说: 放我走吧. 我说: 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要想那么 多, 你看, 太阳多好, 我们都在……你要坚持住 呀, 别想丢下我们. 岳母声调略微降下了, 她仍恳求: 放我走 吧. 妻子赶来问: 又怎么了? 我说: 没什么……没什么事情. 妻子说: 米还得多熬一会儿, 要不要喝点 水? 这一年, 我们已经彻底清理了她床的周围, 把筷子、 调羹、 杯子之类的硬物, 都放在她的手 够不着的地方. 没有棱角的床档, 能升降的摇 把, 床两边的铁护栏, 设计这款病床的人, 考虑 得这么到位. 我偶尔生出一个念头, 我们现在这 么做这么说, 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她只能承受而 不能排除疼痛的煎熬. 我摇了她脚前床档下的摇柄, 像发动一台 拖拉机, 她的上半身渐渐升起. 她没有微笑, 像 陷入一种想象. 她期待着正面回应. 我似乎接到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说: 好, 再过一个月, 就是你九十大寿, 我们要为你 办大寿. 我没说下去, 一个人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