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此身滑稽 | 2019-07-13 |
6 ―1 星期五 本版责编/包斌 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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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 薄雾已经缓缓散去, 棉花一夜之间倏然 破苞而出, 几瓣褐色的苞皮含着雪白的花 肉, 露水微沾, 一派清冷孤寂. 和棉花田相对 的是菜园, 绿瓜黄穗, 红叶青藤的各类蔬菜 有序地或躺或立或攀爬. 土坯的篱笆墙土质 有些沙化, 几只忙碌不歇的蚂蚁从篱笆墙下 爬出来, 穿过一条小径, 跑到棉花田里, 顶着 碎叶或米粒甚至土砾. 金属相撞的鸣声由远而近, 从村子里一 路铿锵而来, 几只蛰伏槐树枝上鼎翅、 霜白 的蜻蜓被惊起飞走. 近些, 原是村人挑着两 个铁桶, 去汲水. 青皮铁桶桶壁磨的光亮, 桶 边挂着一个绳槌, 绳子另一头系着铁弯钩, 小径土路温软瓷白, 两旁的草木探出路牙, 瘙人脚踝, 汲水人步伐稳健, 节奏饱满, 绳钩 相击, 咚――咚――咚――. 井在丘陵上, 是一处野井, 居于村外. 村子小, 少有人打井, 马头墙相隔的小 舅奶奶家有压井. 一墙之隔, 总能听到 呀吱, 呀吱 的压水声. 儿时, 我也曾拎着小水 桶, 踩着青石小径, 来到小舅奶奶家的院子. 那时, 院中一棵褐皮枣树, 迎风乱舞般生长, 拇指大小的枣叶, 阳光镂空碎了一地. 小舅 奶奶从灶房舀来一瓢水, 咕噜, 咕噜 地灌 进井管里, 管身铁屑剥落, 出水口套上了破 开一半的塑料管, 成了一个引水槽. 我跳跃 起来, 抓住鹅颈形的把手, 把手光滑黑青, 呀吱, 呀吱 地压着, 时光跑啦跑去, 仿佛我 们不知疲倦的童年, 头顶上枣子的颜色也从 蜡黄转为酒红. 压井方便, 但是出水不旺, 何况小舅奶 奶十几口人都指望着这一口井. 久而久之, 小舅爹便有愠色. 所以, 除非家中有客来访, 水缸见底, 才拎着小桶去接半桶水过来淘米 煮饭. 更多的时候, 大家更愿意去丘陵上的 野井挑水. 说是野井, 我更愿意称它为 野L , 这 个不常用的古词语, 是属于乡野, 属于村外 的这口野井. 蒿茅丛杂, 重叠生长, 根须有尺 寸长, 遮盖井口, 常有家畜和野牲不识途, 掉 落井中, 呼救不得. 村人自然晓得这口野井, 却无法得知何时何人而挖掘. 也许, 在几十 年前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 一大批流民决定 定居于此的时候, 那口野井就已经静静地躺 在村外多年, 它可能是上一批先民或上一个 村庄的遗物. 安土重迁的人民蹲坐在门槛 上, 吸完最后一口烟, 打上一桶井水, 洗一洗 一脸的褶皱和泪水, 然后, 就挑着箩筐, 牵着 妻儿, 踏上了远方的路. 再回头看一眼家园,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唯独留下这口井. 土坯 墙垣的空房已经沙化成灰, 这口井也成了无 主之物, 在丘陵上缓慢老去. 直到再次有人发现了这口井. 我时常在 想, 发现这口野井的定是放牛人. 就像我儿 时, 父亲牵着缰绳, 我骑在牛背上, 水牛从田 埂一直走到那处丘陵上. 秋殇正浓, 草木枯 黄, 丘陵广袤, 麦苗青油油的, 风从远方吹 来, 让人不寒而栗. 牛背高耸, 我紧紧抓住牛 毛, 生怕跌落下来. 我看见了那口野井, 在牛 背上. 井似大地之眼, 黑黝黝的, 井边的荆棘 焦黄, 露出了一圈圆井的形状, 和丘陵上的 草木颜色相异. 整个丘陵, 只有这一处荆棘 荒草未除, 像黑眼圈, 透露着野性和疲惫. 我不知为何村人不肯铲除井边的杂草 荒蒿, 继续让保持着原样. 每次取水, 都要拨 开草丛, 好似沙漠中的寻水者一样, 找到这 口井. 这种不厌其烦的取水过程绝不仅仅是 为了防止野兽牲畜误落这口井, 我想肯定还 包含着对挖井人的感恩和对水的敬畏. 对于 一个缺水的村庄而言, 一口井就意味着生 存. 我无数次想起那些朗月高悬的夏夜, 父 亲拖着长长的水管, 从好几里外的水坝往丘 陵上的田地里抽水. 田地散落贫瘠, 丘陵像 倒扣过来的花瓷海碗, 而自家的田地就位于 最高处的碗底. 田地周围无池塘, 唯有几个 村共用的一个水坝. 坝里的水却是间歇性 的, 从长江一路被各个村落截流而至, 去的 稍晚一点, 水坝就见底了, 只剩下黑色黏稠 的淤泥和白细枯黄的芦苇. 所以, 那几个上 游来水的夜晚, 村里人如临大敌, 抢水如同 抢秋. 父亲吃住都在田间地头, 风有些暖, 虫 鸣和水流声相和, 父亲扛起铁锹, 培一培松 软的田垄, 堵一堵被虾蟹泥鳅钻空的田埂, 摸一摸庄稼的长势. 直起有些酸痛的腰, 抬 头望一望皎洁的月光, 等雨来怕是要好长一 段时间. 儿时的村庄, 靠天过活. 天久久不肯下 雨, 门前的池塘也龟裂如网, 裂缝里落进了 稻草屑和扬尘, 偶尔还能捡到干瘪的红鳌或 白身的大虾. 村民无祷祀的风俗, 只能内心 虔诚地盼望天下雨, 丰润田野, 而吃水只能 去丘陵上的野井. 灶房低矮, 一口青褐色的土陶瓷大水缸 和两口锅的土灶占据大半空间, 灶间柴火堆 至房梁, 存放过芝麻杆、 棉花枝、 稻草和母亲 割的野蒿. 天微亮, 父亲拿起门后的扁担, 挑 着两个木桶, 就往丘陵那边去了. 父亲晃悠着水桶, 步履轻盈. 路过棉花 田、 菜园和一座有几棵稀疏的野枣树的小土 丘 (我一直认为那是一座无主之坟) . 再往前 些, 便出了村子, 杂草更加丰茂, 路辙愈加逼 仄, 下雨时被人畜踩出来的脚足印还清晰可 见. 草尖上的露珠被父亲裤脚碰落, 还在梦 乡的七星瓢虫也跌落下来. 抬头远望, 晨曦 爬上丘陵, 陵上空旷, 更远处还能看见别的 村庄和田野, 正被雾气锁住. 父亲找到野井, 放下扁担和水桶, 他并没有急着取下井绳, 而是绕着井边转了一圈, 用手拨拉一下刺藤 和白茅. 父亲吸了一口气, 取下扁担上的井 绳, 用系在绳子一头的铁钩钩住水桶, 缓缓 地伸到井中. 井台被井绳磨出手指粗细的勒 痕, 井底深, 黑黢黢的, 井壁长有苔藓, 还有 一个油绿的嫩芽从井壁长出. 噗通 一声, 桶底碰触到水的声音清脆响亮. 父亲把绳子 再放长些, 甩动绳子, 再使劲一拉, 一桶水就 慢慢地出了井口. 水桶放在井台上, 渗漏了 一些, 漏走的水跑回到井里, 跑不走的在井 台上很快就干涸蒸发了. 水桶桶耳处通常会 系着一块薄木片, 有时候也会从井边采摘一 枚宽叶片, 放在桶面, 这样水也不易溢出. 父亲收起井绳和铁钩, 弯着腰, 钻到扁 担下, 再直立起来, 挑着满满两桶井水, 准备 返回村子. 回村之路, 更加需要步伐稳健, 找 到平衡点, 防止水桶左右摇晃. 到灶房的时 候, 母亲已经取来了明矾, 放在水桶里. 片刻, 父亲才把水倒进水缸. 每天在家和野井 之间来回三次, 水缸才能灌满. 在父亲和母亲去湖北外婆家的时候, 我 和奶奶留守在家. 父亲出发前的一天, 就已 经把水缸挑满水, 两只水桶也是满的. 有时 候, 去湖北的山路难走, 归期不定. 我还年 幼, 奶奶已年老, 水缸就快见底了. 同村的表 叔、 隔壁村的二姨夫和外村的谢叔叔都曾为 我家挑过水. 他们也不久坐, 舀一瓢冰凉的 井水, 咕噜咕噜灌下去之后, 用袖子一抹嘴, 就走了. 我曾坐在门口的苦楝树下, 看着池塘里 戏水的雏鸭和草垛里觅食的鸡仔, 日升日 落, 我在等待着父母的归来. 奶奶把淘米水 洗了洗脸, 然后端着脸盆, 走到菜园里浇菜. 在那些祖孙相依为命的日子里, 水对于我们 而言, 比粮食更加珍贵. 在乡村月夜下, 奶奶 在院坝里放一个大木盆, 给幼小的孙子洗 澡. 在门前池塘干涸后, 我随着奶奶去村外 的野塘里洗衣服. 直到一个月光暗淡的夜 晚. 二舅爹被子孙送上了丘陵, 葬在了那口 野井的旁边. 随后, 野井旁的坟茔一个接着 一个冒了出来, 坟头还顶着土官帽. 村里的 老人一个个消失了, 最后都一个个睡到了丘 陵上. 那处野井之地, 再次吸引了村里人的目 光, 尤其是在冬日, 靠着山墙晒太阳的老人, 眯着眼睛朝向丘陵的方向, 一动不动. 去野 井里除了汲水, 更多的人选择把那里作为最 后的栖居地. 在村人去野井之前, 野井边的 麦田翻垦的时候, 就挖出过人骨头. 如今, 这 些麦田里又重新冒出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