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牛牛小龙人 | 2019-07-15 |
15. 一 大时代中的小家庭 我的家庭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新式」的中产阶层.经济生 活、社会地位取决於父亲,而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我母亲.由於 父亲少年离家出走,与老家基本没有来往,我自幼与母系家族关 系密切,家中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都是随母亲的,从小来往的亲 戚也是以母系为主,母亲对我本人养与教兼施,慈与严并行,影 响最大.同时她的一生也是新旧时代交替中的中国妇女命运的一 种典型,所以这里先谈我母亲. 母系家族 孕育於世纪之交的杭嘉湖 关於母亲的身世,少时她自己讲过一些,有一些零星的记 忆,但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又经过了常年「思想改造」中扭曲的 家庭观念,许多事都已模糊.直到2014年应邀到湖州,访问了当 地专门建立的我舅舅童润夫的纪念馆,才意识到这是在清末民 初得风气之先的一个既典型又有特点的家庭,既有代表性,又 有它不平凡之处,而且其影响所及,无形中百年之后我的身上 还有痕迹. 外祖父童米孙,浙江湖州德清县人.杭嘉湖一带既是鱼米之 乡,又是历朝人文荟萃之地,外祖父曾从学於刘熙载、俞曲园 等大家,做过地方官(好像是松江府台),凳怯伸断ジ腔挤缡 病,不能下跪面君,所以断了晋升京官的路.也许正因为如此, .16. 他留在当地更加t解社会的变迁,便於接受当时的先进思想.我 母亲说过,她
五、六岁时,外婆要给她缠足,我舅舅 (比她大 四岁 )大力反对,并得到外祖父的支持,得以幸免.这在清末即 使比较开通的江南也是很少的 (后来我见到不少比她晚生的知识 妇女,包括老革命,都是经过缠足以后放足的「解放脚」 ).还 说,外祖父少年时曾被「长毛」(太平军)抓去过,见他知书识 字,没有杀他,留下做了一段时期小文书,后来伺机逃回.在维 新思潮澎湃时,外祖父曾对我舅舅说,我已经食君之禄,只能忠 於清朝了,但是你们不一样,可以完全按你们认为怎麽对国家 好,就怎麽做.他1903年写的一份遗嘱居然保存下来,我在「童 润夫纪念馆」看到,大为惊.那份遗嘱简述他自己的生平、志趣,最后有几句话:「近时崇尚西学,汝辈生此时代,凡东西人 之语言文字及格致算术、实业、法政之学亦不可不并习之,但常 就其质性所近,专习一业以期有俾实用,不可务广而荒,了无一 得」.在1903年时,一个晚清的地方官已有此见解,特别提到要 学习「法政」,更证明当时的中国士大夫中一部分人早已超越最 初只见西方「船坚炮利」的见识. 这不是孤立的事例.从历史背景看,郭嵩焘使欧是1876年, 他於1879年回国撰写的考察报告已经详尽描述西方政治制度之优 越,因此招谤获罪.报告虽然被封杀,但这类议论和见解不可能 止於他一人.更加功不可没的是严复的译著:《天演论》初版於 1897年;
亚当.斯密的《原富》初版於1899年.1903年沈钧儒考 举人的试卷中已经谈到对「英儒」亚当.斯密著作的体会.同年,严译穆勒《群己权界论》(即《论自由》)出版. 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国人普遍认为日本的取胜就在於立宪 的实施.受此刺激,立宪思潮席卷朝野.浙江省是最早掀起地方 自治和立宪运动的,清廷也反应迅速,於1905年7月就决定派出 五大臣出国考察政治.1906年9月,清廷颁布上谕,宣布预备立 .17. 底 色大时代中的小家庭 宪.沈钧儒当时已经中举并在清政府「法部」任职,他於1905年 被派往日本留学,就是上的法政学校.1907年,他参与领衔百人 向都察院呈递「民选议员请愿书」,其中提出三权分立、司法独 立等建议.以在职官员而有此举,也可见当时的潮流於一斑. 这是大时代的背景.我外公是否读过严复的译著,对上述活 动知道多少,已不可考.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思想见解处於时代 的前沿,敏感地预见到了他的后代将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中国,必 须跟上潮流,而自己还不能跳出传统道德的框架,所以才有对我 舅舅说的那番话. 我的母亲有幸生在这样一个开明的家庭.更加幸运的是,她 有一位特别开明、见识过人的好母亲. 开明的外婆 外公於1911年逝世,正是辛亥革命前夕,留下外婆和五个未 成年的子女.外婆是继室,长子是外公前妻所生,已经成人.其 余一子三女是己出.舅舅童润夫居长,我母亲在三姐妹中居中. 外公两袖清风,除一所宅院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所以他一去 世就家道中落.算来外婆那时三十多岁,最大的儿子只有十五 岁,幼女不到十岁.可以想见她担负起这个家和养育子女的艰 难.但是她对子女的教育显示出非凡的眼光.首先她没有要他们 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放我舅舅出去游学,舅舅先到苏 州上工业专科学校学纺织专业,然后赴日留学,继续专攻纺织 业,半工半读,艰苦奋斗,於1921年学成归国,毕其生在中国纺 织界卓有成就. 外婆做的一件更不平凡的事,是让三个女儿都上新学堂,接 受当时的新式教育.从家庭经济状况来说,这是较重的负担.她 毅然决然把为每个女儿预留的「嫁妆费」,都拿出来做了学费. 当时此举虽非「惊世骇俗」,却也极不寻常.亲友多数都不理 解,因为当时习俗,嫁妆对女儿以后在婆家的地位是至关重要 .18. 的.外婆却说,有了知识就是最好的嫁妆.母亲后来经常跟我们 讲到这件事,对她的母亲的超常远见铭感於怀. 走笔至此,联想到百年以后的今天,忽然出现「女儿要富 养」 (娇生惯养 )之说,其潜台词是将来无须自立,而要择富而 嫁,会过「高品位」的生活.各种找对象的电视节目中「准丈母 娘」们理直气壮地对着候选的小伙子说,没有房子、车子休想娶 我女儿!却很少出现鼓励女儿自己学本领奋斗自立,找对象重人 品学识的说法.这时光倒退岂止百年! 外婆去世时我七岁,还是留下不少记忆.舅舅在上海立业成 家,就把她接来奉养.他们兄妹包括我舅妈都对她克尽孝道,我 印象中她十分慈爱,在家中威望很高.对孙辈也不重男轻女.我 幼时在舅家住的时间,她对我宠爱有加,似乎有点偏爱.在我们 迁居天津之前,外婆五十九岁生日,舅舅家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祝 寿活动,请了堂会,包括各种南方曲艺、「滑稽戏」、杂技等, 难得一用的大堂是观众席,舞台就是前门内的天井.有些节目我 至今还有印象,也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我舅舅一向低调,应酬 很少.为外婆举办这样大的祝寿聚会足以见他的孝心. 父母在天津安家之后,生活比较安定,决心把外婆接来小 住.大约是1935年底来我家,住了将近一年.在这一年中父母都 竭力承欢膝下,一反平时的习惯,常常请朋友陪她打牌,因为她 喜欢京戏,还曾全家陪她到北平旅游,看四大名旦的「义务戏」 (那是一年一度的慈善演出,名角云集,票房全作赈灾款,是京 剧界一大盛事 ),我第一次看京戏,并且一下子看到四大名旦, 至今仍有模糊印象的是《天女散花》,光彩夺目,美不胜收.外 婆对我宠爱备至,盛夏中每当我放学回家,她总是帮我擦汗、扇 扇子,准备好甜甜的冷饮.但是不幸,次年冬天外婆忽然生病, 竟至药石无效,一病不起,在我家去世了.母亲的伤心可想而 知.特别是她才来天津一年多就去世,母亲更觉得对上海的舅 .19. 底 色大时代中的小家庭 舅、姨母交代不过去.从外婆生病起她就衣不解带,侍奉汤药, 请遍了天津的中、西医.外婆去世时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 次见她那样嚎啕大哭.整个人瘦得不成样,是名副其实的「哀毁 骨立」.丧事也按传统的礼仪办得非常隆重,家门外临时搭起了 白帐棚.父亲虽然平时比较「新派」,却也披麻戴孝守灵尽孝子 礼.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上冷冻难挨,母亲已经顾不得照顾我 们.外婆的遗体在客厅停放了几天.有一天我大着胆子偷偷掀开 帘子张望,却发现她面部已化妆如生,穿着像是京戏的戏装,头 上还戴着珍珠冠,因此头略略抬起.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这一 形象永远定格在我记忆中.后来才知道,外婆虽然在很多方面很 开明,而临终却不忘她曾经在前清受封,是「诰命夫人」,留下 遗愿,要穿「珠冠霞披」入殓.这套衣裳她大约不会随身带到 天津来,怎麽弄来的,我至今不解.她的灵柩当然是要安葬在南 方.父母在天津尽其所能隆重「开吊」、「大敛」之后,母亲就 扶柩去上海,由於抗战已经开始,外婆灵柩在上海殡仪馆停放了 几年,后来才入葬. 母亲的事业 我的两位姨母都上了女子师学校,这好像是当时多数女青 年的首选.母亲却於1913年以十三岁的低龄考入新成立的设在苏 州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