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XR30273052 | 2019-08-02 |
05 05―07版 文荟 清苦的旅英生涯
1924 年秋天, 老舍远赴英国, 开启了近
5 年的伦敦大学东方学院 华语讲师生涯.
老舍在英国的生活, 可以用清 苦二字概括, 名义上是伦敦大学东 方学院的华语讲师, 其实不过是一 名廉价的 打工仔 : 每周
20 个课 时, 每天工作时间从早上
10 点到下 午7点;
学生五花八门, 从十几岁的 孩子到
70 多岁的老叟, 应有尽有;
教学工作繁重而枯燥, 所得到的回 报, 仅是
250 英镑的年薪.当时, 一 个普通的英国大学生每年至少要花
300 镑, 而牛津剑桥等名牌大学的 学生则要花四五百镑或五六百镑. 靠每月
20 来镑的收入, 老舍既要维 持自己的生活, 又要供养远在国内 的老母, 难免捉襟见肘. 工作两年之后, 老舍给学校写 信要求增加工资, 信中这样写道: 到学期末, 我在本校已工作两年, 根据合同规定, 我提请你考虑给我 增加工资.对于工作, 我尽了最大 的努力, 不管是否属于合同规定的, 只要是学生愿意学的课程, 我都教 了, 现在
250 镑的年薪, 不足以维持 我在伦敦的生活和赡养我在中国的 寡母.如能应允提高工资, 本人将 不胜感谢. 由于老舍出色的工作表 现, 他的年薪由
250 镑提高到
300 镑, 但区区
50 镑的加薪, 不足以从 根本上解救老舍经济上的困窘.为 了增加收入, 老舍利用假期辅导个 别学生中文, 按学校规定收入归自 己.此外, 他还有过两次额外的收 入, 一次是到 BBC 电台播音, 得到 了3镑多的报酬;
另一次是录制灵 格风唱片, 得到了
30 镑的报酬.这 些收入对于老舍虽然不无小补, 终 究是杯水车薪. 老舍伦敦时代的友人宁恩承这 样描绘他: 一套哔叽青色洋服长年 不替, 屁股上磨得发亮, 两袖头发 光, 胳膊肘上更亮闪闪的, 四季无论 寒暑只此一套, 并无夹带.幸而英 国天气四季阴冷, 冬天阴冷时加上 一件毛衣, 夏季阴冷时脱掉一件毛 衣也就将就着过去了. 老舍以250 镑, 既要保持自己的灵魂和身 体不分家, 又要寄钱回北京奉养老 母, 自然要顾此失彼, 顾彼失此. 老 舍的胃溃疡病, 就是住公寓时落下 的, 发作时到一家叫 上海楼 的中 餐馆吃一碗价钱仅值一先令的最便 宜的汤面, 疼痛就能减轻.然而, 就 连这么廉价的 特效药 老舍也不敢 随便吃.回国的时候, 老舍穷得连 一张最便宜的三等舱的整船票都买 不起, 只好先到新加坡, 在那里教 书, 挣到了钱再走. 然而对于老舍这样的人, 贫穷 所带来的心灵的创伤, 远远超过身 体的折磨.老舍曾不止一次向宁恩 承诉说自己住公寓时, 因 穷酸 而 受侍女奚落的故事. 有件事情最能说明问题: 老舍 在英国住了整整
5 年, 在东方学院 教华语时接触过无数英国人, 然而 除了一个汉学家艾支顿, 没有第二 个英国朋友.老舍并非性格孤僻 者, 而是一个喜交朋友的人, 否则他 也成不了一位小说家.究其原因, 除了 囊中羞涩 ,别无更好的解释.在资本主义大都市的伦敦, 贫 穷意味着彻底的孤独和寂寞.老舍 的旅英生涯, 基本上是在宿舍公寓、 东方学院的课堂图书馆度过的, 社交、 娱乐、 休闲消费之类与他几乎不 沾边.正如老舍自述的那样: 从1924 年秋天, 到1929 年的夏天, 我 一直在伦敦住了
5 年.除了暑假寒 假和春假中, 我有时候离开伦敦几 天, 到乡间或别的城市去游玩, 其余 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大城里.我的 工作不许我到别处去, 就是在假期 里, 我还有时候得到学校去.我的 钱也不许我随意的去到各处跑, 英 国的旅馆与火车票价都不很便宜. ( 《东方学院》 ) 这与前后于他留英的 徐志摩、 朱自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志摩、 朱自清在英国的时间都没 有老舍长, 却能一定程度上融入英 国社会, 至少在情感心理上与英国 社会没有太大的隔阂.尤其是徐志 摩, 他在 康桥 如鱼得水的感觉, 那 种世外桃源的光景, 在在令人神往;
朱自清的留英日记, 更是记录了令 人眼花缭乱的社交生活,
1931 年12 月23 日的日记这样写着: 到今天 为止我已看了
27 次演出. 这时作 者到英国仅
3 个月多, 也就是说, 每 隔三四天, 他就要去剧院看戏或者 听音乐.朱自清一个月的零花钱, 有时高达
20 多英镑, 相当于老舍一 个月的收入. 如果说囊中羞涩将老舍的异域 业余生活限制在读书、 爬格子上, 英 语能力的低下, 则将他隔在了英国 社会之外.老舍
22 岁时才开始学 英语,已过了最佳的学外语的年龄.起初是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 办的一所英语夜校业余学习, 后来 利用业余时间到燕京大学旁听过一 段时间英文, 学习条件可想而知. 老舍的英语一到英国就露了馅, 用 他自我解嘲的话说, 就是 英国人把 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可也把他们 说得直眨眼 .那口古怪的英语一 定把大英帝国的海关官员骇得不 轻, 结果吃了一个 只准停留一个 月 的签证图章, 差点耽误大事.后 来老舍授课之余大量阅读英国文艺 作品, 英语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但仍 然属于哑巴英语.受制于东方学院 华语讲师的饭碗, 老舍身在英国, 却 没有多少机会讲英语, 一天到晚重 复那些简单的北京官话, 某种意义 上可以说进入了一个文化的 国中 之国 , 打交道的除了东方学院教汉 学的同事、 学汉语的学生, 研究中国 学问的汉学家, 就是自家同胞. 假如给老舍旅英
5 年盘盘店, 就可发现他做的事情大体上未超越 中国 这个范围:
3 部长篇小说中 《老张的哲学》 《赵子曰》 , 写的全是 国内的事情, 《二马》 有所不同, 场景 在伦敦, 故事是北京的二马父子与 英国房东母女匪夷所思的跨国恋 爱, 目的却是 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 的不同 , 立意还是在中国;
帮助汉 学家艾支顿翻译古代白话小说 《金 瓶梅》 , 为此与艾支顿一起住了
3 年;
在东方学院作 唐代的爱情小 说 的讲演, 与学院的同事共同编写 一套汉语教材 《言语声片》 , 负责中 文部分的编辑工作;
除此之外, 就是 在东方学院日复一日的汉语教学 了.由此可见, 东方学院华语讲师 的工作拴住了老舍, 使他没有机会 接触英国社会. 知性与感性 在 《英国人》 里, 老舍这样抨击 英国人: 据我看, 一个人即便承认 英国人有许多好处, 大概也不会因 为这个而乐意和他们交朋友. 据老 舍的观察, 一个英国人想不到一个 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国的规矩, 而是 一见生人说话行动有不对的地方, 马上认为这是野蛮, 不屑于再招呼 他.英国的规矩又偏偏是那么多! 他不能想象到别人可以没有这些规 矩, 而有另一套;
不, 英国的是一切;
设若别处没有那么多的雾, 那根本 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气 ;
并且, 除了 规矩而外, 英国人还有好多不许说 的事: 家中的事, 个人的职业与收 入, 通通不许说, 除非彼此是极亲近 的人.一个住在英国的客人, 第一 要学会那套规矩, 第二要别乱打听 事儿, 第三别谈政治, 那么, 大家只 好谈天气了, 而天气又是那么不得 人心.自然, 英国人很有的说, 假若 他愿意, 他可以谈论赛马、 足球、 养狗、 高尔夫球等等;
可是咱又许不大 晓得这些事儿.结果呢, 只好对愣 着.对了, 还有宗教呢, 这也最好不 谈.每个英国人有他自己开阔的天 堂之路, 趁早儿不用惹麻烦.连书 籍最好也不谈, 一般地说, 英国人的 读书能力与兴趣远不及法国人.能 念几本书的差不多就得属于中等阶 级, 自然我们所愿与谈论书籍的至 少是这路人.这路人比谁的成见都 大, 那么与他们闲话书籍也是自找 无趣的事.多数的中等人拿读书――自然是指小说了――当作一 种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证.一个普通 的少女, 长得有个模样, 嫁了个驶汽 车的;
在结婚之夕才证实了, 他原来 是个贵族, 而且承袭了楼上有鬼的 旧宫, 专是壁上的挂图就值多少百 万!读惯这种书的, 当然很难想到 别的事儿, 与他们谈论书籍和捣乱 大概没有甚么分别.中上的人自然 有些见识了, 可是很难遇到啊.况 且这些有见识的英国人, 根本在英 国就不大被人看得起, 他们连拜伦、 雪莱和王尔德还都逐出国外去, 我 们想跟这样人交朋友――即使有机 会―― 无疑的也会被看成怪物的 .这些话都说得很到位, 统统击 中了英国人的要害, 然而明眼人也 可以从中读出一种苦涩的味道.老 舍看英国的眼光中显然多了一点东 西, 也少了一点什么.贫家子弟的 身份和寂寞的异域生存处境, 决定 了老舍感知英国的方式, 不可能像 那批得风气之先的留欧精英那样舒 适自在,而处处带着局外人的挑剔.丁文江笔下人情淳厚的司堡尔 丁小镇、 徐志摩笔下的与英国文化 名流的交往、 费孝通笔下的智趣横 生的英国学术沙龙, 在老舍的笔下 是看不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 老舍与英国的 隔膜, 更有深层的心理原因.众所 周知, 老舍的父亲舒永寿死于洋鬼 子之手:1900 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 舒永寿作为满洲八旗 正红旗 的一员下级旗兵在保卫皇城的巷战 中牺牲, 当时老舍尚在襁褓中.洋 鬼子的罪恶通过母亲的反复讲述牢 牢嵌进老舍的童年记忆, 老舍后来 说: 在我童年时期, 我几乎不需要 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 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 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 童话 只是童话, 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 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 事实. ( 《 〈神拳〉 后记》 ) 这个杀父之 仇对老舍一生影响至深, 潜在地制 约着他对西方文明的看法. 《二马》 是老舍旅居英伦的最后 一部长篇小说, 由于前述的各种原 因, 老舍身在伦敦而被隔离在英国 社会之外, 宛如置身于一个无形的 玻璃罩内, 对于英国的评判因此只 能依赖知性的概念和本能的情感, 这个弱点在 《二马》 的写作中充分暴 露出来. 不过公平地说, 《二马》 并不像 老舍说的那样只有一点文字上的成 功, 在描写伦敦的自然景物上也颇 有可圈可点处, 比如作者这样描写 泰晤士河: 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 到嫩树叶儿上, 一星星地闪着, 像刚 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 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 只有几支 小划子挂着白帆, 在大船中间忽悠 忽悠地摇动, 好像几支要往花儿上 落的大白蝴蝶儿. 其中最精彩的, 要数对伦敦的雾的描绘―― 伦敦的天气也忙起来了.不是 刮风, 就是下雨, 不是刮风下雨, 就是 下雾;
有时候一高兴, 又下雨, 又下 雾.伦敦的雾真有意思, 光说颜色 吧, 就能同时有几种.有的地方是浅 灰的, 在几丈之内还能看见东西.有 的地方是深灰的, 白天和夜里半点分 别都没有.有的地方是灰黄的, 好像 是伦敦全城全烧着冒黄烟的湿木 头.有的地方是红黄的, 雾要到了红 黄的程度, 人们是不用打算看见东西 了.这种红黄色是站在屋里, 隔着玻 璃看, 才能看出来.若是在雾里走, 你的面前是深灰的, 抬起头来, 找有 灯光的地方看, 才能看出微微的黄 色.这种雾不是一片一片的, 是整个 的, 除了你自己的身体, 其余的全是 雾.你走, 雾也随着走.什么也看不 见, 谁也看不见你, 你自己也不知道 是在哪儿呢.只有极强的汽灯在空 中漂着一点亮儿, 只有你自己觉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