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阿拉蕾 | 2012-1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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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9 年5 月2
0 日 星期一 主编: 陈丽伟 责编: 李勇 校对: 林梅 制作: 王金刚 N o v e l
1 1 小说
1 晓敏猜想, 母亲那张枯柳叶一样的脸肯 定是从滚滚的蒸汽中慢慢浮出来的.
一层白嘘嘘的雾飘过眼前, 继父念念叨 叨: 放心不下, 是吧?看看, 我摊得又薄又 匀, '
食为天'
的牌子砸不了. 又一张煎饼甩 上盖垫儿, 继父抬头细瞅, 母亲的脸被蒸发 了似的, 没了影儿. 继父有些心猿意马, 住下鏊子, 走出灶 火窝, 满院子撒目.黑狗坐在杏树下, 耳朵 扑棱棱立起来, 眼珠儿咕噜噜打量大门口. 叽叽咕咕 , 两只老母鸡在麦秸垛下刨食. 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 愣怔一会儿, 继 父拍拍身上的土又在鏊子前坐下.续上火, 火苗三跳两跳烘热鏊子时, 他心里七上八 下, 直走神儿, 手里的家伙什就有点儿跟不 上趟. 唉, 真成了老废物, 颠三不着两. 一咕 嘟油滴到油搭子上, 擦到鏊子上的油太多. 竹筢子打滑, 手一慢, 糊子滚成了团儿.继 父拿戗子戗起来, 啪 地一声, 赌气甩给了 黑狗.黑狗闻声 扑棱 站起, 四蹄蹬地, 哈 哧哈哧 涎着口水紧贴米团子转了两圈, 突 然一口掐住, 一溜烟儿跑到墙根儿, 呜呜 呜 地大嚼. 鏊子忽凉忽热, 继父摊煎饼的心劲儿 就乏了.他干脆填进两铲子煤灰压住火, 落下风门堵住灶膛, 端着一盖垫儿煎饼进 了堂屋. 一张圆煎饼对折成半圆, 左右两边各折 进1 /
3 , 再沿中线对折, 就是一个接近黄金比 例的长方形.当然, 一个穷得连媳妇都娶不 起的人, 哪有进学堂的命.继父根本不懂什 么黄金分割、 白银比例, 他只是常年和母亲 摊煎饼、 叠煎饼、 卖煎饼, 慢慢摸索出看着最 舒心的折叠比例. 一个多月了, 他第一次感到饿, 闻到煎 饼香.新摘的黄瓜, 井水一冲, 刀切四瓣;
捋 一根铁杆葱白, 溜一勺芝麻盐, 新小米煎饼 卷成长筒;
一大口咬下去, 满嘴香酥脆爽、 甜 丝微辣.继父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的时候, 眼 角竟泛起潮润. 这芝麻盐是母亲在电饼铛里翻炒后, 用 鸡蛋粗细的擀面杖一点点压碎, 装进罐头瓶 里的.继父猛然睁开眼, 屋里屋外撒目一 圈.没人.煎饼受到冷落, 撂在了桌上. 晓敏眼前模糊起来, 鼻子有些泛酸.继 父刚来家那年, 母亲摊煎饼时, 继父蹲在鏊 子旁.刚下鏊子的热煎饼, 母亲叠一个, 他 吃一个.春天腌的喷香的香椿芽, 菜地里刚 拔出的小嫩葱, 继父捋吧顺溜, 包进热煎 饼.风卷残云, 一气儿二十五个下肚!晓敏 看得直咂嘴吐舌. 家里这盘半大鏊子在继父嫁进晓敏家 后, 才派上更重要的用场. 是啊, 三十年前, 继父嫁到晓敏家.继 父在城子寨一出场就已四十多岁了, 他在城 子寨人的记忆中根本就没年轻过: 粗皮糙 脸, 鼻梁和两腮构成的三角区, 栽满密密麻 麻的麻点儿.他的名字自从嫁进城子寨就 成了户口本上的记号, 没有人记得他的全 名, 家里的户主是母亲.
2 晓敏永远也忘不了, 继父进门的那一 天, 她哭得很惨. 正是五黄六月, 麦浪迎着热风一滚, 麦 穗就有炸芒的冲动.泰山西麓丘陵地带的 搬倒井, 一个埋在深山里的小村, 早就进入 麦收大忙的日子.那时, 晓敏当然还不能喊 他继父.他拉了一地排车麦捆子, 小山包一 样慢吞吞在山路上挪. 真是把持家的好手! 媒婆突然冒出来 截住他, 一句话点活了他心头的荒草: 打算 在搬倒井拉车, 一辈子打光棍, 还是到城子 寨拉套? 拉套? !他怔怔地坐在毒日头下, 从兜 里摸出二指宽的纸条, 慢条斯理地捋直, 左 手拇指和中指向里一兜, 食指下按, 纸条呈 凹槽状.右手解下腰里的烟布袋, 三个指头 捏出一撮碎烟叶, 在凹槽里均匀溜开.卷起, 左右手掌对搓成筒, 再掐掉两头多余部 分, 一根匀实的纸烟躺在手心. 嚓 , 火柴点 燃, 一股浓呛的白烟喷出嘴巴、 鼻子, 与热风 纠缠, 散乱, 消失.媒婆扇着巴掌直皱眉. 烟头火灼痛指头时, 他才猛地甩掉烟屁股. 他弟兄五个全窝在搬倒井, 从田里扒 食.天天从早忙到黑, 填满一张张肚子竟 那么难.搬倒井四周是石灰层岩山区, 不 适合建地上蓄水工程, 地下水源奇缺, 只能 靠天吃水.因干旱缺水, 山丘植被稀少, 水 土流失严重.贫瘠的山坡地里, 刚没过小 腿的麦苗像营养不良的孩子, 顶着小指粗 细的麦穗, 能打出多少麦子?还有家家户 户的水窖, 靠雨季积赞的雨水作为一年的 生活用水, 想想就让人心慌.每到冬、 春季 节最旱的时候, 水窖里的水刮干了, 只能到 几公里外的村庄借水喝.翻山越岭挑水, 排着长龙等水.天旱井水回落也快, 有时, 他把瘦小的母亲和水桶一起放进井里, 一 舀子一舀子地刮满一桶桶水, 才把母亲拔 出水井. 而他家, 五条吃饭下力的庄稼汉, 一个 个顶天立地能戳透石屋顶, 却没有哪家姑娘 愿意嫁进这破败的石头小院.人过四十天 过午, 一晃过四十, 他心里更毛了.他排行 老大, 是自己影响了几个兄弟的婚事吗? 太阳明晃晃的脸儿晃出村东头的老槐 树梢时, 他跟着媒婆来到了城子寨. 他心里发怯, 靠着老杨树卷根纸烟抽着 稳稳神儿.村坡道上, 一个瘦弱的妇人脖子 里挂着车襻, 弯腰弓背推着一个大铁桶.一 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像根黄豆芽, 埋头耸肩, 背着核桃粗的麻绳在前面拉.斜坡越来越 陡, 妇人埋头蹬腿, 拼命往上拱, 车子越走越 慢, 眼看向后溜.他几步赶上, 抓过妇人手 中的车把, 收腰绷臀, 夹肩拱头, 一个斗牛冲 顶, 车子稳稳地爬上了陡坡. 那声道谢含混、 嘶哑, 妇人接过车把, 歪 歪扭扭推着车子拐进了村头的石头院. 媒婆抱着膀子, 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一努嘴: 就是这家! 半人高的石头院墙龇牙咧嘴, 满院的树 遮盖了半空却撑不起这个天塌地陷的家. 石墙内, 妇人把小推车停在核桃树下.女孩 儿懂事地一桶一桶放出水, 妇人一桶桶倒进 旁边的红泥大肚子水瓮. 两瓢水添进铁锅, 淘洗净的小米和几块 地瓜也下了锅.身材臃肿的老人像装满棉 花的麻袋, 慢腾腾转进转出灶火窝, 生火做 饭.那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丢下陀螺, 跑到灶 前拉风箱.一股股青烟翻滚出烟囱, 不一会 儿, 老人剧烈咳嗽着走出灶屋.女孩儿赶紧 跑过去给老人抚胸捶背.这一家人的早饭 还没开张. 城子寨地处搬倒井西北方向约四公里 的丘陵山地, 也是旱涝难保, 靠天吃饭.每 到玉米点种或打农药的时候, 村民都要来来 回回, 从家里把水运到地里.村民吃水尤其 困难, 家家户户小推车大铁桶, 到几里外的 下洼村运水.刚才, 他帮着推车子的, 就是 晓敏母女! 小米地瓜粥的香味跟着风满院乱逛的 时候, 空唠唠的肚皮咕噜噜叫得震天响.他 不再犹豫, 跟着媒婆走进石头院. 母亲心里明镜一样, 麻利地盛了一碗小 米地瓜粥摆在他面前.坐在桌边, 端起饭 碗, 他成了这家人的主心骨. 十二岁的晓敏躲进灶火窝盛饭, 不敢出 来, 满眼的泪珠兜不住, 扑啦啦 打湿了柳 木风箱.晓敏凭直觉知道, 继父是好人.可 她的泪, 还是莫名其妙地落个稀里哗啦. 晓敏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自从父亲去世 后, 她的泪腺冷不防就会被扎破. 昏天黑地 的, 女孩儿家怎么独自钻庄稼地? 那晚, 她 摸黑儿扛着满筐草进村, 四婶的一句话惹得 她的泪蛋子滚出来, 淋淋漓漓, 刹不住闸. 还有那天早晨, 她的水桶跌进井里半天没捞 上来, 邻村的壮汉一甩扁担钩勾住.晓敏一 张嘴, 眼里的泪珠珠比感谢话涌出来的快 当, 倒把壮汉弄了个大红脸, 挑起水桶风一 样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