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无理的喜欢 | 2019-07-04 |
这是一个幸福的儿子, 也是一个幸 福的父亲. 如果这个儿子撒了尿, 这个幸 福的父亲会喝下去舔干净. 一滴不漏. 但这对幸福的父子和他彭三郎无 关. 人家父子是在天堂里, 他彭三郎和彭 永强则在脏话和打骂的灰尘里. 在骂和 打之间, 彭三郎宁可承受打, 也不愿意听 到彭永强的脏话粗话 (当然彭永强的脏 话粗话不仅是他彭三郎一个人分享, 家 里所有人都会得到, 要看彭永强的心情 如何) . 每次彭永强开骂, 彭三郎的十指 会颤栗不已. 彭三郎常盯着彭永强的厚 嘴唇想, 为什么没张橡皮膏药将这个满 嘴脏话的人的嘴巴封住? 彭三郎和彭林 元交流过他不想忍受彭永强骂脏话的苦 恼, 彭林元说, 你当他在放屁好了. 彭三 郎也和顾粉莲说过一次同样的苦恼, 顾 粉莲说, 你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好 了. 可彭三郎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彭永 强的每句粗话脏话都像钉子般钉在他的 身体里, 永不能忘也不能拔掉. 这篇 《父 子一场》 他先后写了两遍. 先是手写的, 非常潦草, 后来回到文化馆的宿舍誊到 了电脑里. 那是在 头七 的晚上, 顾粉莲 说, 三郎啊, 晚上老头子的亡魂会回家看 的, 大家供完饭, 烧完纸箱赶紧睡, 如果 不睡, 被你家老子看到了, 他会挂念, 不 肯去投胎的. 彭三郎睡不着, 尽是彭永强 的影子. 记忆把彭永强无缘无故的毒打 和咒骂全过滤掉了, 只剩下了温情和恩 情, 想到父亲和自己再不相见了, 彭三郎 想写诗, 想了几句还是不对. 鼻孔里全是 蜡烛和纸钱的味道, 彭三郎起床找到了 一本老格子稿纸,找出小胖子书包里的 铅笔,洋洋洒洒,回顾了他和彭永强父 子之间的有效交集,写了足足
15 张纸.这是彭三郎自从
1999 年电脑换笔 以来,第一次用笔写了如此长的文字, 仿佛永不会尿完的夜尿,哗啦啦,哗啦 啦,把头脑中疙疙瘩瘩的丧父之疼都尿 完了.彭三郎还是没有睡意,站到彭永 强的遗像前,烛火摇曳,他估计父亲看 到了他眼角的一滴泪,多么希望这个彭 永强再骂他一遍脏话.顾粉莲并不知道 是三郎在写字,对彭三郎说,三郎啊, 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老头子昨天晚上 回来了,翻箱倒柜的,也不晓得在找什 么东西.彭三郎说,老头子可能是找藏 在什么地方的私房钱吧.顾粉莲正声 道,彭三郎!你家老头子一辈子受穷, 就是把他老骨头榨干了,也没什么钱. 彭三郎说,那就在找骚女人写给他的情 书.顾粉莲指着遗像里的彭永强说,你 老子老混蛋,你是小混蛋,他哪里会写 什么情书.彭三郎看着父亲的遗像, 想,昨天晚上我们父子情深,今天早上 就是老小混蛋了. 为了庆祝这篇歌颂老混蛋的文章得 奖, 彭三郎去肯德基买了份全家桶回来, 作为小胖子的晚餐. 小胖子和小柯南分 享了几块鸡排, 留了两根鸡腿给妈妈. 张 荞麦照例很晚才回来, 听到彭三郎说到 获奖的消息, 勉强地笑了一声. 但张荞麦没问写的是什么, 听到了 奖金数, 嘴角又稍微动了一下, 说, 难怪 去买全家桶. 张荞麦说她明天要跟老板出差, 必 须要收拾东西. 看着张荞麦越来越瘦的肩, 彭三郎 想到了那个把 小几十万 变成猪屎的张 建丰, 很不是滋味. 遇到这样的小舅子, 真是前世的缘分. 张荞麦收拾好行李, 又去卫生间洗 漱, 就在这时, 手机的短信响了一声, 彭 三郎胡乱地看了一眼, 很短的一行. 其中 有两个 弄 字. 还有一个词语 惬意 . 这 明显是一个男人的话. 弄 和 惬意 堵住了彭三郎的喜 悦. 弄. 惬意. 弄. 惬意. 弄. 惬意. 实在太 难听了. 但它如跳蚤一样, 在他的衣服角 落里疯狂地繁殖, 还跳个不停. 彭三郎不 能说, 不能动, 忍受着它们的欺负, 脸上 呈现出怪异的表情. 彭三郎还是等张荞麦洗涮完毕才离 开了出租房, 他往文化馆方向走过去, 下 身被颜家女人捏了一把的疼痛又来了. 比那次更疼. 这次捏住他的, 肯定不是女 人, 而是一个男人. 没见过面的男人. 本来在出轨这事上, 彭三郎说过他 是看得开的, 谁出轨谁都不要负责任. 可 一旦轮到自己的身上, 还是要股酸苦味. 按理张荞麦不是这样的女人, 说不定是 那个男人在发骚扰短信给她呢. 但世上 的事, 谁说得清呢? 就像他写出了 《父子 一场》 , 就像 《父子一场》 获了大奖. 这年 头, 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 说得清楚就不 是命运了, 说得清楚也不是诗歌, 诗歌永 远是不及物的, 既然是不及物的, 物质世 界的一切完全可以忽略. 彭三郎几乎是一夜未眠. 快天亮的 时候, 他回到出租房宿舍, 张荞麦已准备 出发了. 彭三郎想去送她, 张荞麦说不要 送, 小胖子还在睡觉. 彭三郎拍了拍张荞 麦的肩, 张荞麦有意躲开了. 张荞麦脸上的淡妆实在太淡了, 看 上去憔悴得很. 彭三郎说, 你是不是没吃 早饭? 张荞麦应了一声, 说, 就三天, 这三 天你多看着小北. 彭三郎说, 我去配了药, 两个疗程. 张荞麦说, 你想错了. 张荞麦的声音怪怪的, 既不像西江 话, 也不是榆城话, 是被普通话强制掺合 之后的怪异的话. 到了上午九点钟, 彭三郎才清醒过 来, 小胖子早去上学了. 彭三郎想了又 想, 也想彼此他是怎么把小胖子忙早饭 的, 又是怎么把小胖子送到学校的. 小柯 南在脚下睡觉, 打着奇怪的小呼噜. 彭三 郎踢了小柯南一脚, 小柯南醒过来, 摇了 摇尾巴, 又挪到另一个地方睡觉了. 它可 能也瞧不起这个戴了绿帽子的男人. 1+1-1=1. 小柯南, 你会这个算式吗? 也许是早上睡了一个短觉,彭三郎 的精神反而少了沮丧,而多了愉悦.彭 三郎决定去买一份 《榆城晚报》 .封面 上就有新闻要目,新闻刊登在第二版, 有关 《父子一场》 获奖的新闻出来了: 《我市作家彭三郎喜摘全国最高奖》 .这 样的标题真的很吓人,似乎彭三郎获得 茅盾文学奖了,最起码也好像得了鲁迅 文学奖.白若君昨天还说,等到颁奖仪 式后,她会派年轻记者给作家来一个深 度采访,谈谈作家彭三郎如何父子情 深.彭三郎拒绝了.白若君说,你拒绝 不拒绝都没有用,我可以不采访就写, 写出来就见报,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说 人家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彭三郎说 不是这个意思.白若君说,不是这个意 思,那你说是什么意思?作家做大了, 架子也有了,瞧不上我们小报纸了?彭 三郎哑了口. (三十五) 长篇小说 非虚构 我加倍地投靠到我嫂的麾下.所有 能干的活都干,割麦、拾棉花、栽红 薯、拉粪、拉播种机、除草、洗衣服、 烧火……看小孩不必说,她生了四个孩 子,三个女儿,豆芽一样.我学做服 装,给她的小孩做.那时候,小孩也是 可爱的,一个一个喊我小姑姑,喊的和 亲姑姑一样.我们在干活上已经不分彼 此,她有活,我必不可少地去干,我父 亲也去,像干自己的活一样. 这样继续了几年. 我稍大, 住到她 家. 女孩子, 有了保护意识. 我感觉到了 这点, 她也意识到我不能再和父亲一起 住在老屋里, 老屋不安全, 门都没有, 女孩, 大了. 她要尽嫂子的义务, 这是有目 共睹的, 因为这个小女孩跟着她天南地 北地干活、 看孩子, 全村人都知道. 冬天,我、小三和二平睡在她家堂 屋西间,南墙是窗,北墙是一张小床, 小床前是一口大缸.夏天我和大侄女二 侄女一起睡在堂屋里的小床上.我睡在 外面,床帮边上,一翻身就是地下.小 床和我哥我嫂睡的里间隔着一道秫秸夹 的隔扇.秫秸缝透过来里间的灯光,也 透过里间的争吵.我哥和我嫂在里间里 打架,我听到撕扯,吓得不敢出声.我 哥从来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 没有强壮男人的一面.有一回他们打 架,我哥恼了,说什么都不行.他认了 死理,十条牛也拉不回来.他在床上呼 呼喘气.我嫂子软了,跪在地下,求他.透过秫秸缝,我看她弯曲的洁白脊 梁.听到她饮泣的哭声. 为了要男孩,我嫂的尊严彻底丧 失.有一次我听到木讷的我哥说:你不 知道,比拉一天平板车都累.他嘴里塞 着玉米面馍,唇边沾着馍渣,鼻子上涂 着灰一般暗淡的目光,眼睛看着地下, 声音含糊.我嫂翻眼看看他,继续喝自 己的糊涂 (一种稀饭) .再吃饭时,我 看到我嫂给我哥煮了两个鸡蛋.避着孩 子的眼,给我哥吃.我嫂怀孕了,老三 又是女孩,生下来送到亲戚家去养.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