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煎饼,煎饼》

刘秀平 0531-85193576 ncdzgld@163 .

com 2013年10月14日 星期一 高粱地 弹指间,离开故乡已经四十多 年了.许多的事情已经淡忘,唯独 那煎饼始终萦怀. 那日回老家,到林上祭奠完, 便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叔伯侄柱子 安排了午饭.事先,我对他交代: 就在你家里吃带酸头的玉米煎饼, 可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却把我带到 了村西的 八大碗 饭店.柱子说,二叔在外当了几十年的干部, 什么好饭没吃过,咋还是忘不了老 家的煎饼呢,也不怕人家说你土. 年过八十的大哥白了柱子一眼说, 你们年轻,不明白.你二叔苦恋煎 饼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与我知, 只是今日不说. 的确, 三年自然灾害 期间 有关煎饼引发的那件事,一旦想起 来,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1958年,那是个中华大地发烧 的岁月.上半年,全国上下啥事不 干,只准大炼钢铁.到了夏天,人 们的头脑比那三伏天更热,竟然提 出, 亩产粮食四十万,一天等于 二十年 惊天动地的口号.为了跑 步进入共产主义,乡村的户户炊烟 一夜间消失.故乡杨柳滩的乡亲与 全国的百姓一样,进入人民公社大 食堂吃饭.当然,办食堂前的宣传 还是颇具诱惑力的. 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 福万万年 . 吃饭不限量,吃菜 不重样 . 三天五天一顿肉,顿 顿白面大馒头.水饺面条喂孩子, 老人没牙喝稀粥 .这种试验性的 共产主义大锅饭,刚办了几个月, 成堆的问题就凸显了出来.吃饭不 限量,粮食浪费了不少.饭菜单一 粗糙,村民吃出的意见更多.问题 归问题,意见归意见,大食堂还是 坚持要办的.第二年的春天,鉴于 群众意见越来越大,公社的书记来 到杨柳滩亲自体验了一把大食堂的 饭菜.吃完相当地不满意.他批评 说,大食堂的饭菜,应该做得比一 家一户更好才是.不然,人们对共 产主义生活会产生什么印象?有人 骂大食堂的饭菜是猪食,语言虽然 很反动,但却形容得很生动.下一 步,大食堂应该开设老年灶、幼儿 灶,让不同年龄的人各得其所.就 说那大食堂的饭,你看看今天中午 的馒头,硬得如石头疙瘩,扔出去 能打死狼.咱们杨柳滩带酸头的煎 饼,千百年来,在十里八乡是最有 名的.玉米麦子地瓜干,高粱_子 小米面,什么粮食都可以烙成煎饼.这煎饼通过半发酵,带了酸头,含了甜味,散发着清香.易消 化,百吃不厌.如今为什么不烙了?为什么便宜不找找麻烦?为什 么非得把好端端的粮食捣鼓成石头 蛋子?亏你们想得出,旧煎饼换成 新馒头.还一个劲地吆喝大食堂难 办,难办吗?我看一点都不难办! 老祖宗教了咱千百年,一阵风吹来 就晕了蛋.好东西不吃,你偏吃石 头蛋,我看你们纯粹就是胡捣蛋! 杨柳滩大食堂被公社里批了个狗血 喷头后,食堂里立马支起了五盘鏊 子.由烙煎饼技术最好的八老奶挑 头,组成了食堂饭食煎饼组.村人 吃到了久违的煎饼,心里的滋味好 受了不少,大食堂也因此红火了几 日.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食堂就 基本断粮了,五盘鏊子也悄无声息 地倚在了南墙根上.一天,食堂主 任找到八老奶,交给她十斤玉米说,困难啊,实在是太困难了,这 玉米粒子成了金蛋子了.你好生操 心烙成煎饼,明日好应付上级领导 来检查. 八老奶接过玉米,不敢怠慢, 严格悉心地按操作程序淘洗、磨糊、发酵.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 烙了.由于鏊子多日不用,出现了 斑斑锈迹.待鏊子烧热后,八老奶 用油搭子反复抹了几遍,才开始浇 糊煎烙.八老奶早有预料,抹了那 么多的油,这头鏊子煎饼一定是黑 乎乎、油滋滋的,既不好看,也不 好吃.年景好的时候,这头鏊子煎 饼一般都是鸡狗鹅鸭的食物.年景 不好,那就很难说了.八老奶拿起 木勺,极为节省地舀了大半勺糊子 浇到鏊子上,动作麻利地处置完了 第一个煎饼. 八老奶这称呼,让人听起来以 为是个老人.其实她年龄不大,还 没过半百.只是辈分比常人高了两 辈.饥肠辘辘的八老奶看着这头鏊 子煎饼,真的是想一口吞噬了它. 她打量了几眼,两次拿起,又两次 放下.或许是八老奶想到了家里生 麻疹正在发烧的儿子.孩子已经两 天没吃东西了,时不时地还在说着 胡话.管他是头鏊子还是二鏊子, 只要能吃上两口,那孩子的病一定 会好的快些.想到这些,八老奶把 那头鏊子煎饼折叠了一下,放到了 盖顶的一边.近三个小时过去,煎 饼烙完了.食堂主任生怕煎饼有闪 失,早就蹲在那里等候半个多小时 了.八老奶从鏊子窝里站起来,抽 出那头鏊子煎饼说,孙子,这鸡吃 的东西我带回家当病号饭吧.食堂 主任为难地说,哦,奶奶,这按说 是不行.哦,您赶快掖到腰里,若 是让人看见,这可是要命的事.八老奶答应着,立即把煎饼塞到腰里.然后,把鏊子窝的柴火与灰烬 收拾停当,很是高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八老奶洗脸净手后,从腰 里掏出那头鏊子煎饼准备给儿子吃.儿子刚叫醒,八老爷就风风火 火地进了门,气呼呼地呵斥说,你 怎么能偷食堂的煎饼呢?咱祖宗八 辈也没干过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啊. 现在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你却 做出这等丑事.支书说了,要不是 因为咱辈分高,那得游街示众,遗 臭万年,儿孙也别想说上媳妇,就 等于是断子绝孙了! 八老奶一听,一下子傻了眼. 辩道,我哪是偷啊,是食堂主任同 意的啊. 八老爷一听,更火,一下子把 煎饼摔到了地上.吼道,你还咬了 干屎头子犟!?还食堂主任同意的,你不要扯拉别人,扯上他,他 也脱不了干系! 八老奶顾不得与男人争执,立 即俯下身,捡起了煎饼,吹了吹尘 土,放到了饭桌上.她拢拢凌乱的 头发,平静地说,他爹,别说我没 真偷,就是到银行里真偷了那黄金 白银,也是一人犯罪一人当.更何 况,就是一个猪狗吃的头鏊子煎饼 呢,你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 八老爷怒火未消,继续吼道, 你这个糊涂虫!擀面杖!这猪狗吃 的东西眼下就是比那黄金白银还厉 害呢! 八老奶说,我一点也不糊涂, 就是那疤瘌眼儿猝死种告的状.他 家那头一个孩子是我接生的,后来 拉痢疾死了,就记恨我,把罪过加 到了我身上.猝死种!接生婆就能 保证你孩子长命百岁吗? 八老爷仍不依不饶地说,不能 说别的,你就是错了,人家就是告 对了. 八老奶长舒了一口气,说,好!我错了我偷了!疤瘌眼儿告对 了,我该死!说完,就提了燎壶去 了锅屋里. 八老爷坐在堂屋里,只顾了生 气,也没有注意八老奶的任何表情 与举动.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闺女 小玉从食堂里打回几碗能照出人影 的地瓜面糊涂汤和两个豆秸淀粉做 的窝窝头,招呼着全家人吃饭.喊 了几遍,没见到八老奶的身影.小 玉到锅屋里一瞅,就看见娘躺在灶 前的柴火窝里.小玉急切地喊了几 声,娘只是微弱地呻吟着. 坐在堂屋里还在生气的八老爷 一听,觉得事情不妙,快步到了锅 屋里.一看那敞开的卤水罐子,就 知道了怎么回事.他与闺女把老伴 抬到了堂屋的炕上. 发烧的儿子也顾不得发烧了, 与姐姐一齐围到了娘的身边,娘啊 娘啊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八老奶似乎是用了很大的气力 才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个 贼,我偷了食堂的煎饼.老刘家祖 上为人清正,我败坏了刘家的名声,我该死―――啊,我该死,我我,只有一命相抵. 闺女说,娘,你必须活着,你 不会偷的.就是偷了,作腾出死罪 来,我去替你!儿女是娘身上掉下 的肉啊,要死,我先死啊,娘! 儿子抓了八老奶的手说,姐姐 说得对啊,要死,第一个先死的应 该是我!娘,你死了,俺们怎么办?娘,你一定是饿晕了,你不是 拿回了煎饼吗?吃上就好了.咱不 管偷得还是摸得,养儿就是替娘顶 罪的,娘,你不能死的啊. 此时的八老爷也动情了,狠狠 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趴在炕沿上 说,老婆子,我错了,我不该向你 发脾气.是我把你气死了,我该死 我该死! 八老奶说,他爹,你没错,我不怨你―――不怨你.你是个好男人.都别哭了,我喝的卤水不少, 没救了.哦,闺女儿啊,不能怨你 爹.你爹是个好人,我走了,不能 伺候他了.等日子好过了,你俩操 心给他找个老伴伺候他,哦,还不 能生分,还得叫娘.哦,哦―― ― . 八老奶说完,断气了,但眼睛却没 有合上. 八老爷目睹着这情景,顿时如 五雷轰顶,瘫软地趴到了地上.他 如一头极度伤悲的老牛,自责着, 嚎叫着. 因为辈分高,八老爷年轻时就 是村里白公事的操办者.前天,村 里一次饿死三个人,八老爷整整忙 活了一天,才把三家的丧事办完. 他家出了这样的事,来帮忙的人肯 定很多.第二天出殡的时候,八老 爷却是让帮忙的人抬了空棺材在前 面走,自己背了八老奶跟在后面. 人们劝他不要这样,祖辈上没有这 样下葬的.可无论怎么说,八老爷 就是执意不肯.他说,老少爷们太 饿了太累了,这样才从容些. 实际上,人们很清楚,八老爷 还有其他用意,那就是把内心的愧 疚情感发泄出来,把对老婆的深厚 情感最后表达出来.背一个活人好 背,背一个死人就难了.死沉,死直.八老爷弓着腰,用头顶,用肩 扛,艰难地向坟地挪动着.儿子要 替他,八老爷坚决不让. 这情景,这心境,大概就是一 个中国农夫对爱情、对良心的最好 表达. 盖棺时,八老爷拿来一个白碗,郑重地把那个头鏊子煎饼泡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到八老奶枕边.有悲痛,但没有眼泪,只是平 静地祈祷说,孩他娘,你已经两三 天没吃东西了.吃上这个煎饼再上 路吧,去西方的路很远啊,吃吧, 全吃了.别空了肚子,吃饱了,好 有劲赶路啊. 听了八老爷的祷告,在场的人 无不放声大哭.大家也在不约而同 地祷告说,老奶奶,您一定听话, 吃啊,吃饱了好赶路啊. 八老奶就这样遗憾地走了,可 事情并没有完结.三天后,食堂主 任的党籍又被公社里开除了. 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头鏊子煎饼,一个失去了肉体生命,........